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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走马无人问-【新闻】

发布时间:2021-04-05 16:17:44 阅读: 来源:皮影厂家

一 茶水钱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由远而近,一匹火红的骏马瞬间已出现在青湖县长长的大街上,四蹄如铁,踏得街面的青石板“咯咯”颤抖。看清楚马背上那人鲜明的官服后,行人纷纷闪避,再看清那人正气凛然的容貌,行人眼中不免多了几分崇敬和肃穆,由衷地发出欢呼声。

大牙认得他便是青湖县人人敬重的总捕头铁贱铁捕头。昨天铁捕头奉知县何仁通的命令,今天一大早便外出追捕在本县连犯七起血案的独行大盗“一只蜂”。大牙心想,这“一只蜂”真是不知死活的货,在青湖县犯案也不打听铁捕头是什么人,硬是把脖子往锋利的刀口上送。铁捕头武功高强,手段高明,在江湖上大名鼎鼎。人们都说以他的能耐,就不说公爵王侯的座上宾,只在各大州府谋一美差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屈身小小的青湖县是他天生淡泊名利、个性使然,但无论如何这都是青湖县的福祉。

大牙非常敬佩铁捕头,觉得他是个英雄,他希望自己也变成像他那么有本领的人,连知县大人都买他的面子。他相信最多一个月,这“一只蜂”准成为铁捕头的阶下囚。他向铁捕头投去一道充满敬意的目光,可惜扬长而去的铁捕头并没看他一眼。

他整整身上的衣服,这身不算华丽的衣服,是他最引以为豪的事情。事实上,大牙和铁捕头都是县衙的人。他今年十四岁,是县衙最年轻的杂役,因为长有两颗露出嘴唇外面又大又白的兔牙,所以自小人人叫他“大牙”。这两颗大门牙使他吃东西有点儿不利索,但是正是因为这两颗门牙,让他这个贫贱出身的孤儿,有幸进入县衙干事。

上一任知县伍镇文大人花甲得子,自然对那小王八蛋宠得不得了,大家都叫他的宝贝儿子“小伍哥”。那小子天生就是个淘气鬼,恃宠生娇,到三岁了还整天哭哭闹闹,动辄不吃不睡,把伍大人折腾得够呛,却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谁叫他是自己唯一的命根子呢。

说来大牙跟这小王八蛋前世有缘,那次伍大人带着家人在长街最兴旺的醉仙楼吃饭,那小伍哥好端端的又不肯吃饭,哇哇大哭,随手把一个包子扔出窗外。那时为了逃离北方战火,大牙随着大队伍流浪到了青湖县,饥肠辘辘的大牙正好要饭到了酒楼附近,便恶狗抢食般将那包子送人嘴里,包子在那两颗大门牙下“嗤嗤”作响,眨眼便被吞进了肚子。小伍哥看到这个情景,呆了一呆,紧紧盯着大牙的两颗雪白的门牙,忽然放声大笑,甚是欢悦。

伍大人擦了一额的汗,他还是第一次见这小王八蛋笑得这么高兴。大牙也没想到这俩牙齿能给他带来这样的好运,小伍哥见到他的大牙便会大笑,比灵丹妙药还灵验。于是,伍大人便收留了大牙,让他在县衙当起了一名杂役。除了干点儿县衙的日常事务,主要任务就是哄小伍哥开心。

从此,大牙不再流浪街头,不用忍受饥饿和寒冷,更不用遭受世人怜悯和鄙夷的白眼。他穿着一身衙役的服饰招摇过市,喝酒吃肉,大步走路,大声说话,别人只会害怕他、躲着他,“小爷”前、“小爷”后地叫他,谁也不敢小看他。身为伍大人公子的红人,县衙的人也没少巴结他,当然,像铁捕头那样一身傲骨的人睬也不睬他一眼。

可以说,大牙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真得多谢那小王八蛋,多谢他那两颗雪白硕大的门牙。

可是人生无常啊,大牙这风光的日子才过了两年,便到头了。好端端的,伍大人被革职了。什么原因,大家都不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情。总之,青湖县衙门换了老板,知县大人变成了何仁通。

相对与人和善的伍大人,何仁通大人对下属极其苛刻。除了本事大得很的铁捕头,谁也没少挨他的责罚。他每次见到大牙那两颗亮晃晃的大牙,都紧皱眉头,继而发出雷霆之怒,说看见大牙晦气的模样便会倒大霉,一杯热茶直接砸过去,吓得大牙抱头鼠窜。大牙隐隐觉得,如再不好好表现,他在县衙的好日子随时都可能是最后一天。

今天,他就来好好“表现”一下。

大牙狠狠地拍打着柜台,凶神恶煞地喝道:“要么交钱,要么关门,少跟老子啰嗦!”大牙人小声大,清脆的声音从他的两颗大兔牙下喷出来,显得特别洪亮,震动着整条福隆街。

杂货铺的老王吓得声音颤抖,哀求道:“小官爷行行好,过两天,真的两天……”

“过两天老子砸了你这店!”大牙生气地把柜台上面的墨砚、毛笔、账本、算盘等物事“噼里啪啦”地拨到地上。

“你干什么?”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从柜台旁边奔出来,圆睁着双眼瞪着大牙,“臭大牙,凶什么凶?有本事,跟我单练!”

“单练?”大牙整了一整身上的衙役服饰,不屑地道,“你有这个资格吗?伤了我一根汗毛,我就把你们全都关进大牢,让满地的老鼠蟑螂啃你的脚丫!”大牙不敢看那小女孩儿的眼睛,他是刻意回避她那犀利的目光的。

这小女孩儿叫冰儿,大牙知道她名字很久了。如果不是急着要完成何仁通摊派下来的任务,大牙还真不想对他们下手。当他还是流浪儿的时候,冰儿给过他两个馒头,他记得。

老王急忙拦住冰儿,忙不迭地从抽屉里摸出十两银子向大牙赔笑:“这是本月孝敬的‘茶水钱’,烦小爷您拿去!”

大牙夺过银子,掂量一下重量和成色,“哼”了一声,便大步出了杂货铺,向隔壁的酱油铺走去。

酱油铺的老林连忙哈腰笑脸相迎……

冰儿望着大牙离去的背影,又看看空空如也的抽屉,急得直跺脚。这银子可是准备用来结赵老板的货款的,没有这笔银子,杂货铺如何周转?

“舅舅,他除了两颗门牙比较大之外,还有什么本事?用得着怕他吗?”大牙的身材气力在同龄人中不占任何优势,更不能和大人们相比,确实一点儿都不可怕。

老王叹了口气。大牙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身上那套衣服,它代表着一种可以堂而皇之、横行霸道的力量。

离开福隆街,大牙摸摸口袋里的银子,紧绷的脸才松了一口气。“茶水钱”是青湖县衙设立已久的征收名目,用来慰问衙门里上下的所有弟兄。青湖县一共有十二条街道、三十六条横巷。各街巷的“茶水钱”由不同的衙役负责,大牙正好负责这条福隆街。何仁通来了青湖县之后,便将每条街的“茶水钱”从二百两提升到四百两。何仁通说,茶水钱关系到衙门弟兄的衣食住行,是衙役们必须完成的一项“死任务”。否则,要么从薪俸里克扣;要么,滚蛋。

青湖县的街市不算发达,要完成何仁通下达的任务有点儿难,但是谁也不想从县衙滚蛋,所以这段时间大家都抓紧时间到自己负责的街巷搜刮钱财。

福隆街各家商铺的征收还算顺利,只是这条街还有两条横巷,这两条横巷都是些小摊贩,卖果蔬的、卖点心的、卖小货物的,一根扁担两个箩筐,远远看见大牙便一哄而散,跑得贼快。

大牙本不想理睬这些摊贩们的,这些人都是穷光蛋,使尽全力也讹不出几个子儿来。可要不是为了在何仁通面前表现一下,大牙才不会打这些混蛋们的主意。

他的要求也不过分,每个摊位每月三十个铜板。可就是这么点儿钱,那些狡猾的摊贩们居然也想方设法赖掉。大牙一连几天扑了个空,一个子儿都收不到,气得咬牙切齿。

他知道,双手提不了群鸡,他是有备而来的。他把城外那座破落城隍庙里的十几个小叫花统统召唤过来。大牙还是流浪儿的时候,便和这群小叫花称兄道弟,特别是大麻石、木头、臭蛋、金毛这四位头头。后来大牙“飞黄腾达”了,也不忘经常弄点好酒好肉慰劳一下这伙穷哥们儿,所以大家都叫他“大牙哥哥”。现在“大牙哥哥”有吩咐,大家全都义不容辞地来到了鸡儿巷。

鸡儿巷的摊贩们像往常一样在这里营生,他们也许发现今天横巷里的小叫花似乎比平日多了许多,但这并没引起他们的注意,毕竟这年头穷人多,要饭的自然也多。

当大牙双手叉腰、趾高气昂地出现在巷口时,摊贩们也像往常一样互相吆喝,准备溜之大吉。大牙冷冷一笑,十分鄙视地看着眼前这个忙碌的情景,大叫一声:“砸!”

突然之间,摊贩们便发现他们错了。潜伏在巷子中心的大麻石、木头、臭蛋和金毛率先发难,众小叫花一拥而上。抱大腿、咬手臂、撒石灰、丢蕉皮……各出奇招。于是,有人遭遇黑脚,有人背后被推,有人箩筐被扯翻,货物撒了一地。小叫花们突然露出狰狞的面目,像一群潜伏在丛林的狼,疯狂地打砸摊贩们和他们的货物。摊贩们几乎全军覆没。摊贩们终于意识到大牙不是好欺负的,他们纷纷求饶,答应足额奉上三十铜板的“茶水钱。”

“五十个铜板!”大牙面无表情,却坐地起价,“我的这些弟兄出工出力,少个子儿都不行。”大牙收齐铜板,满满的一袋子,轻轻一摇,“哐啷哐啷”地响,甚是悦耳。每个小叫花他给了十个铜板,大麻石、木头、臭蛋和金毛四人额外多给五个。

“谢谢大牙哥哥!”

大家欢天喜地拜谢而去。他相信从此以后这伙狡猾的摊贩决不敢再拖欠他的“茶水钱”了,扣去给县衙和小叫花们的部分,还剩下三百多个铜板,这一回收获颇大。

鸡儿巷满地疮痍,他瞟了一眼,便欢快地往县衙走去。他相信在青湖县十二条长街里,他一定是“茶水钱”收得最快最多的那一个。

何仁通说过,谁能办事便重用谁。也许何仁通看在他超强的办事能力上,不会嫌弃他那两颗丑陋的兔牙,像伍大人那样重用他,让他重新过上风光的日子。他加紧脚步,必须抢在其他同僚前面,把收齐“茶水钱”的消息禀告何仁通,才能博得他的好感。如他所料,大家都出去办事了,县衙里空荡荡的。他满心欢喜,径直走向何仁通办公的地方。他叫了一声便推开门,发现何仁通不在这里。

“可能在书房。”他有点犹豫,何仁通不比伍大人,伍大人在位的时候,他是可以随便进出书房的。可是他请功心切,不想被别人占了先机,不禁提了一提手上沉甸甸的钱袋子,穿过长长的走廊,向书房走去。

门是虚掩的。

“何……”他“大人”二字都没叫出来,便发现了不妥,书房里正传来一阵女子销魂的呻吟声和男人急促的气喘声。可他欢快的步子早已跨进了书房,刹也刹不住,卧榻上的灿烂春色直入眼帘,一男一女正赤裸裸地搂着共赴云雨。那男子自然便是何仁通,那女子发出一声尖叫,蜷缩着身子,扯过被子挡住胸前那双乱颤的奶子。

“是嫂子。”大牙的心凉了半截,怎么也想不到这女子竟然是青湖县备受尊崇的铁贱铁捕头的夫人闻歌雅。这个平日看上去端庄秀丽的铁夫人,竟然在铁捕头外出缉凶的时候和新任知县干出这等苟且之事!

顿时,他看不起闻歌雅,更替铁贱惋惜,想那铁贱何等英雄气概,才走那么一会儿,一顶绿帽子便从头戴到脚,真是可叹可悲。然而,他马上回过神来,真正可叹可悲的人,是他自己!

“狗日的!”何仁通怒火中烧,抄起书案上的紫檀香炉大力掷过来。大牙低头一闪,香炉“咣”的一声打在门楣上,香灰撒了一地。

大牙扔下钱袋子,抱头鼠窜。

“兔崽子,别跑!我宰了你!”何仁通在书房破口大骂,显然对好事被搅十分愤怒。好在他顾忌着自己赤身裸体不便追来,否则大牙相信他真的会宰了自己。

大牙一口气跑出县衙,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颗心怦怦大跳,茫然若失。他不停暗叫“糟糕”,急得直跺脚。想自己真是倒霉透顶了,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知道了何仁通和闻歌雅的秘密,别说留在县衙过好日子,何仁通只怕杀死他一千遍都不嫌多了。

他望着重重叠叠的人群,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陆续有衙役回到县衙。大牙看他们沮丧的神情和手上并不沉重的钱袋子,可以断定他们肯定没有收齐“茶水钱”。

“喂,大牙,站在这里发什么呆?”“看你这个鸟样,肯定收不到茶水钱!”几个衙役嘲笑着大牙,便往县衙里面走去。

大牙看着他们进到衙门的背影,心里暗骂:“妈的,其实老子办得最漂亮!”可惜命途多舛,再好的成绩也弥补不了何仁通对他的憎恨。

现在该怎么办?他不停地问自己。

转身离去,继续那些流浪的生活?继续和城隍庙那群又脏又臭的小叫花们厮混在一起?

他咬咬牙,不甘心啊!他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也没有满腹经纶,如果没走什么狗屎运,这辈子是不可能当上大官的。他也不敢奢望可以封侯拜爵。但既然进入了官衙,也算得上人上人了,终此一生起码也得像铁捕头那样腰挂宝刀、脚跨宝马,出入皆受人注视。否则,死也不甘心。

直到暮色低垂,华灯渐上,他终于想好了。何仁通是爱钱的人,需要能够帮他敛财的手下,从今日的情况来看,何仁通应该知道敛财能力最强的非他大牙莫属了。只要他苦苦求饶,并保证一定不会将他和闻歌雅之间的事情说出去,何仁通说不定还会用他。

死就死吧,反正我不可能再像狗一样活着了。他为自己找到了重回衙门的理由和勇气,踯躅不前的脚步不再后撤,再次迈向衙门。

这时,大厅里聚集了外出而归的衙役,大家神色凝重,面面相觑,显然“茶水钱”的征收都不太理想。

“哟,大牙,你真的空手回来?”一名衙役问道。

“我……”大牙哑然,他把钱袋落在何仁通的书房了,不禁后悔那时太过惊慌失措,起码银子得带走。

“噤声,大人来了!”旁边有人提醒。大牙的心“咚”的跳了一下,低下了头,希望何仁通没有留意他,逃过这一劫。

“你们这群废物!”何仁通一开口便骂起来,“居然没有一个人收齐‘茶水钱’,除了大牙。”说完,“当啷”一声,便把一个麻布钱袋子扔在堂前。大牙的心又“咚”的跳了一下,才敢微微抬起头看着堂上的何仁通。这时,何仁通目光如炬,正好看向他这边,大牙目光和他一对,心里又是一寒。

“大牙都能收齐,你们怎么收不回来?”何仁通破口大骂,“一个个肥头猪脑,浪费本官的米饭养你们!”

大牙心里打个突兀,不明白何仁通咋还当面表扬自己?他隐隐觉得何仁通应该不会将自己扫出衙门,心里不禁窃喜。

“给你们三天时间,收不齐‘茶水钱’的,不要在本官眼皮底下出现!”何仁通一拍惊堂木地呵斥,“都滚蛋!”

“是,是,是!”众人连声唯诺。大牙松口气,意欲随众人离开。

“大牙留下。”何仁通淡淡地道。

大牙全身剧烈一颤。

一会儿,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你今天看见什么了?”何仁通斜眯着眼,捻须问道。

“禀大人,小的什么也没看见。”大牙识趣地答道。

“哼!”何仁通从大鼻孔里重重哼了一下,冷笑,“谅你也看不见什么。”忽然,他指着案上厚厚一捆卷宗,似笑菲笑地道,“既然‘茶水钱’你收齐了,这儿也没你什么事。你把这些案件带去看看,只要你破得了其中一起,本官升你为捕快。要是破不了,你便继续呆在刑捕堂,直到破得了为止。”

大牙忐忑不安地搬走那捆卷宗。以何仁通冷僻尖刻的个性,没有处罚他已是大发善心了,还要提升他当捕快,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将卷宗搬到衙门西北方向的刑捕堂,这是铁贱平日办公的地方。衙门的捕快不多,除了铁贱这个总捕头,还有三名捕快。

相比其他县衙,青湖县的捕快确实太少,但是青湖县的破案率却远比周边县城高得多。这都是因为这里有铁贱坐镇。人们都说,一个铁贱,抵得上一百个寻常捕快。

那三名捕快平日都是惯吃懒做之人,铁贱瞧不起他们,压根儿就不用他们。他们也把自己养得大腹便便,见大牙到来,倒是乐呵呵地给他腾了点儿地方。大牙陪小伍哥读书的那些年,认得了不少字,读懂那些卷宗问题不大。他知道有铁贱在的青湖县,积案少之又少,何仁通给他的这些案件定然十分棘手。他不断往下看去,逐渐满头大汗,他知道这些案件不是棘手,而是根本破不了!

这些案件的_个共同特点,就是起码已经过去了五六十年,说起来都是大牙爷爷辈的事情(尽管大牙不知道自己爷爷是谁。)别说应有的证据湮没尘埃,连当事人是否还有活的都不可知,真的无从下手。

大牙心里凉了半截。

翻开那些泛黄的卷宗,就像揭开尘封的时空和记忆。他明白何仁通对他的恨意不是几袋银子就可以消退,他给他这些无解的案件,就像皇帝将失宠的妃子打入冷宫,让他永不能翻身。

他泄气地坐在地上,如果破不了案件,不出三个月何仁通就会找到借口,把他赶出县衙了。

“大牙。”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只见穿着鹅黄衣衫的闻歌雅莲步轻移,进了刑捕堂。铁贱的住宅离刑捕堂较近,闻歌雅回家,刑捕堂是她的必经之路。大牙不敢怠慢,连忙站立起来:“嫂子好!”

“慢慢找,总会发现漏洞的。”铁夫人脸带微笑,神情恬静安然,就好像那么暧昧的事情,从未发生过在她身上。

“多谢嫂子。”大牙恭敬地道,声音充满感激之意,心里却暗骂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贱人不要脸。

闻歌雅嘿嘿一笑,便往西北角的住宅走去。

大牙松口气,硬着头皮查下去。他平日干的都是些杂务,对于破案是外行。而这些案件,要不就是密室凶杀,要不就是无头尸案,要不就是无名火纵火案,蛛丝马迹极少,更重要的是,时间是一个无法跨越的障碍。他一连看了十几天,忽然留意到一件凶杀案,放下了又拿起来,想了很久,似乎看到一点儿机会。

五十三年前,信隆街有一家夏姓人家,一直经营米铺生意,无端端的,一夜之间全家七口惨遭屠戮,只留下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儿。那时,她因为在杂物房寻找东西睡着了,才免遭此难。事后追查,这姓夏的一家做生意童叟不欺,口碑甚佳,向来没得罪过什么人。当时的捕快甚至追查他们祖上三代,都查不到他们结过深仇大恨的冤家,简直不敢相信这样一户朴实人家会遭此大劫。说是同行嫉妒,买凶杀人吧,可是当时信隆街只有夏家一家米铺,而且生意也不好做。夏家死后,信隆街整整二十年都没人开新的米铺。说是独行大盗杀人越货吧,可是仔细盘查,夏家却连一两银子的损失都没有。这案子一直查了很久还是没有一点儿线索,只好不了了之。

大牙看了也没有任何头绪,可是他觉得只有这个案件相对值得一查,因为这个案件还活下来一个七岁左右的小女孩儿。现在五十多年过去了,那个小女孩顶多就是年过花甲的老婆婆,应该还活在世上。其他案件的当事人稍微一算,都知道早已作古。

大牙抱着一线希望,按照卷宗上记载的地址去寻那夏婆婆,他来到信隆街那家米铺之处。经过几十年的变化,那米铺早已不是米铺,变成了一家姓李的裁缝店。

大牙把那裁缝店的老板叫出来,那老板十分讶异,面对咄咄逼人的大牙,还以为自己涉入什么凶杀案之中,吓得簌簌发抖。大牙问他知不知道那夏婆婆在什么地方,可他却是十多年前从外面搬来的异乡人,对夏家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离开裁缝店,找来附近街坊询问夏婆婆的下落。一连问了三天,他才从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大爷口中得知,当年的米铺经官衙征收,已辗转卖了给好多户人家,早已物是人非。小女孩因为年幼,又没有亲属,经好心人安排,托付给城外的山村一户农家寄养。

总算有她的下落了。大牙舒了一口气。

他踏上郊外泥泞的小路,去到那人烟稀少的山村。这里稀稀落落依山建了十几座房屋,一看就知道是那种又穷又破的山野小村。他走入小村,问了一个农夫村里有没有一位姓夏的老婆婆。大概这个山村姓夏的只有一家,那农夫很快就给他指了方向,那是山脚边的一间简陋的草屋。

大牙来到草屋,里面没有人,便在外面等候。过不多时,只见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婆婆背着一捆枯柴,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向草屋。大牙迎上前,友好地问道:“你是夏婆婆吗?”

那老婆婆抬起头瞄了他一眼,深邃的眼珠子泛起空洞的神色,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继续往草屋走去。

“我是青湖县衙的衙役,我可以帮你。”大牙急忙跟着她走进草屋的院子里。

“你可以帮我?”老婆婆苍老的声音仿佛来自虚空,没有一点儿力气,眼里闪过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大牙打个寒战,却还是勉强作笑:“是啊,关于五十三年前,你们夏家的灭门惨案……”夏婆婆身体微微一颤,继而冷笑:“我是半截身子进棺材的人,你认为现在来帮我查案有意义吗?要查案,你们这几十年来都干吗去了?”

确实没有意义。大牙承认。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凶手就算没死,都已经逍遥快活了大半辈子,死也死得快哉了。大牙一时语穷,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准备说些什么。夏婆婆却大声喝道:“没有凶手,你给我滚!”说完高高抡起拐杖,要是大牙还不走,就会一杖打下来。

大牙虽然在福隆街横行霸道惯了,但到了这荒野山村,面对这么一个老太婆,还真不知如何下手,只好连忙闪避。他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大声叫道:“谁说没有凶手?你就是凶手!你就是杀害你全家的凶手!”

夏婆婆打个寒战,拐杖抡在半空却没打下来。过了一会儿,她的身体如筛糠般剧烈颤抖,脸上充满了愤怒,她大骂:“胡说八道,我打死你这畜生!”猛挥拐杖,狠狠一杖打下来。

大牙急忙闪开。夏婆婆一杖打空,但用力过猛,几乎摔倒在地。趁这空隙,大牙转身就逃。

“别跑!”后面不断传来夏婆婆的呼喊声,喊声中夹杂了悲凉的哭声,只听她又哭又喊,犹如厉鬼,显然已到了伤心绝处。

大牙一口气跑到村头,走上崎岖的小路。这时夜色逐渐降临,不觉已到了傍晚。他呼呼喘气,确定那老态龙钟的老太婆不可能追上他,忽然有点儿后悔不该这般刺激那可怜的老太婆,现在再想从她那里得到这个案件的线索基本不可能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也许平日听了县衙那些闲人说太多关于诡异案件的神奇定律,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好的朋友就是最大的敌人”“最没可能的事情往往最有可能发生”等等,于是这夏家灭门惨案的唯一幸存者就自然成了最大可能的凶手了。他自嘲地一笑,沿着原路回去。走出十余里,不觉夜色降临,四周漆黑一片,连路也看不清了。他想起不远处便是城郊,那里有一座废弃的城隍庙,庙里住着大麻石等十几个小叫花,便打算到城隍庙里过夜。

“兄弟们,老子来了!”大牙大喊。他微微有些激动,这是他到了县衙之后第一次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一切仿佛从没变化过,变化的只有他自己。看着这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弟兄们,大牙有一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城隍庙里雀跃起来,小叫花们将大牙簇拥起来,七嘴八舌地问大牙怎么会突然来访。大牙晦气地道:“别提了,没准过些日子,老子就得搬回这里来了!”小叫花们面面相觑。大麻石忽然道:“大牙哥哥,你回来正是时候,这阵子我们正寻思着一件大事,还真想问问你的意见。”大牙一怔:“什么大事?”

“北门的那个冯老大,你记得吗?”

“什么冯老大?不就是一个臭要饭的吗?”

木头很认真地道:“事实上,他是天下第一大帮丐帮的人,腰间挂着三口布袋,是帮中的三袋弟子。前些日子,他见我们这些兄弟乖巧伶俐,便想接纳我们进入丐帮,从此跟着他混。”

“跟着他混?他要你们干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以后我们每人每月上缴二十个铜板给他作为帮费就行了,以后帮里有什么事就会叫我们参与,好处自然也会有我们一份。”大牙逐一看看他们那些无知的脸,带点儿嘲讽地问:“你们答应了?”

臭蛋接道:“这几天我们商量着,大家的意思都倾向于加入丐帮,有了丐帮这个靠山,我们今后就不用受人欺负了。”

“糊涂,你们糊涂!”大牙急得直跺脚,“丐帮是干什么的?一伙穷要饭的!你们加入丐帮,难道想一辈子要饭?”

众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嘿嘿。”大麻石略有点儿酸味地嘲笑,“你以为我们想当叫花子的?我们没大牙哥哥的福气呀,同是当叫花的,大牙哥哥却飞上枝头变凤凰,我们是烂泥扶不上墙,这叫做同人不同命。”

大牙没想到他居然讥讽自己,脸上微微一红,气道:“人活着就得有点儿志气,不能想着一辈子要饭!”

“是你忘了你是谁!”大麻石喝道,寸步不让。大牙一怔,定定地看着大麻石,城隍庙的气氛顿时僵硬起来。慢慢地,大牙摇摇头,他知道自己在县衙生活了这两年后,见识、思想以及志趣和昔日这些同伴早已不在同一个层次上。是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上天给了我一条新的人生路,我就要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我不能回头,死也不能!大牙觉得再奉劝也无用,他不屑地冷笑,道不同不相为谋,霍地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出城隍庙,任由弟兄们怎么呼唤都不回头。

一个多月过去了,案件依旧没有一点儿进展。这期间,何仁通有时会经过刑捕堂,大牙知道他是找闻歌雅厮混去了,就会很识趣地走开。这次,何仁通前脚进了刑捕堂,大牙后脚便离开了。他漫无目的地走在福隆街,忽然背后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正要回头,却“蓬”的一声,左脸挨了一拳。

“反了你呀,敢打老子!”大牙脸上吃痛,破口大骂,这才看清打他的是杂货店老王的外甥女冰儿。

“就打你!”冰儿又是一拳打过来。

大牙连忙伸手护住头部,冰儿的拳头打在他的手臂上,依然一阵疼痛。大牙没想到这丫头力气这么大,连忙退后,整整身上的衣服,叫道:“我是青……”他想说“我是青湖县衙的人,你敢打我?”可是话没说完,冰儿一脚将他踢倒在地,整个人骑在他背上,抡起拳头就打,“就打你这身仗势欺人的狗皮!”

大牙反抗不得,只好抱住头部,忍受她那暴风雨般的拳头。过了一会,冰儿打得有点儿累了,拳头稍为缓了下来。

大牙趁机一个翻身,逃离了冰儿的控制,看着气喘吁吁、怒气冲冲的冰儿。大牙心中一怯,叫了一声:“好男不与娘们斗,老子今天放过你!”转身就要逃跑。

“别跑!”冰儿大喝,死缠不放地追来。

大牙不禁有点儿气了,刹住脚步,双手叉腰,瞪着冰儿大吼:“老子怎么你了!”冰儿没想到他突然不跑了,看着大牙这副意欲拼命的模样儿,眼睛突然红了起来,放声大哭:“我舅舅明明已经交了钱,你为什么还要去搞他的店?”

“你说什么?”大牙不明所以。

冰儿哭道:“大麻石、臭蛋、木头、金毛那群家伙一向不是听你的吗?没有你的命令,他们怎么敢到舅舅店里闹事?”

大牙愕然:“他们怎么了?”看着不停抽泣的冰儿,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事情发生,他丢下冰儿不管,飞奔前去老王那家杂货铺。

才到店门,便看见老王左手包着纱布绷带,显然是被打得脱臼负伤,杂货铺一地狼藉,货架上许多货物不翼而飞,显然是遭遇了哄抢。老王看见大牙,又气又怕。大牙又看看其他店铺,附近还有四五家店铺被抢。同时,他也发现这些店铺在被抢的时候几乎都不怎么抵抗,想来前段日子自己征收“茶水钱”的时候,带着这群小叫花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福隆街做生意的人都认得他们,和冰儿一样以为他们是奉自己的命令前来抢东西的,所以都不敢抵抗。

他意识到事态严重,连忙回县衙取了一匹马。县衙的马不多,只有三匹,铁贱骑了一匹出外追凶,何仁通平日出行备用一匹,其他人都不敢随意使用。大牙一时情急,取了最后一匹,算是豁了出去。

急促的马蹄声骤然响起,震慑着整条长街,在行人的纷纷闪避中,一匹骏马飞也似的奔向城郊那座破落的城隍庙。

二 魂牵城隍庙

还没到城隍庙,果然看见大麻石他们手里满满地捧着许多值钱的东西,在一名老叫花的带领下,欢天喜地地往城隍庙走去。

听见马蹄声,众小叫花全都回头看着大牙。

“住手!”大牙脸上充满了愤怒,喝道,“把东西送回去,我可以既往不咎,否则……”

“否则怎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他的话,领头的老叫花翻着白眼问他。大牙认得他便是北门的冯老叫花,腰间挂着三口褐色的麻布袋子,样子神气活现的。现在小叫花们全都唯他马首是瞻,看来真的是加入所谓的丐帮了。他恼恨这个冯老大,大声答道:“否则,统统抓了你们!”

“抓我们?凭什么?因为我们抢了东西?”冯老大哈哈大笑,“其实,你和我们不都一样在老王那里抢东西?大家都是抢,你们就合情合法,我们就伤天害理了?”

“胡说八道!”大牙生气极了,看着这群抢了东西还沾沾自喜的小叫花们,真有点儿恨铁不成钢,他瞪着他们叫道,“我再说一次,放下东西!”

“放下东西?”冯老大冷笑,“你想让他们脱离丐帮吗?莫不成你让他们进县衙,不当乞丐当官爷?”

“我只想他们不当乞丐!”大牙大声道。

冯老大怒道:“你看不起我们丐帮?”

“大牙哥哥,要不你也加入我们丐帮吧?”臭蛋嗫嗫地道,“干了这一票,我们马上就得离开青湖县,到别的地方去。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不行!”大牙指着冯老大叫道,“冯大麻子,你骗得了他们,骗不了老子!你根本就是在利用他们,让他们成为你生财的工具!我听说丐帮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哪有像你这样打家劫舍的?”

“放肆!”冯老大大怒,“再敢惹我们丐帮,我把你这官马也牵了,顺带扒你个精光,看你还神气不神气!”

大牙对小叫花们被引入歧途特别来气,一时间发起犟脾气,竟然毫不退让:“福隆街的东西,你们一件都不能带走!”

“臭小子,我打死你!”冯老大大发雷霆,挥动手中长棒直扫过来。大牙不善骑马,情急之下,一拉缰绳,那白马马上人立而起,扬起前蹄向冯老大踏过去。

冯老大知道被这马蹄踏过至少得断几根肋骨,连忙一个滚地趟就地滚开,他一跃而起,骂道:“臭小子,有种下马跟老子斗一斗!”大牙才没那么笨,别说自己手上没有武器,即使有也没把握打得过高且壮的冯大麻子,骑在马上不但让冯老大有所忌惮,必要时还能一溜烟逃跑。他嘴里不输半分,不屑地道:“对付你,老子不用下马!”

“去死吧!”冯大麻子快步绕到白马后面,一棒往大牙背后戳来。大牙暗叫“糟糕”,他马术不精,闪避不及,已被冯老大的长棒正好磕在背心。

大牙直觉后背微微一颤,倒不觉怎么痛,不禁有点儿奇怪:这大麻子看上去那么高大,力气却忒小?一回头,却见冯大麻子撤回了长棒,怪异地看着手上颤抖的虎口,表情痛苦,似乎这一棒反伤了他自己。

大牙大奇,一拉白马欺近冯老大身前,一拳劈打过去。冯老大举棒招架,却听“咔嚓”一声,结实的长棒竟然被大牙一拳断为两截!

一时间,两人都有点儿惊讶,众小叫花更是目瞪口呆。

“原来你是练家子!”冯老大大叫一声,吓得扔掉两截断棒,掉头就跑。

“哪里跑?”大牙陡然间信心倍增,一跃下马,捡起半截断棒朝冯老大掷去。他只是随意用力一掷,没想到今天干啥都如有神助,这一下正好击中冯老大左脚脚踝,使他马失前蹄般地摔倒在地。

大牙乘机一个跨步,骑在他身上,擂起拳头砸下去。冯大麻子又惊又怕,痛得哇哇大叫,连声求饶。

“说!”大牙一拳打下去,“你是什么人?”

“我、我、我是丐帮三袋弟子……哎哟!”冯老大还没说完,大牙一记重拳已经打了下去:“还不说实话?”

“我说、我说!”冯老大早已惊慌失措,剧痛难忍,“我什么都不是!我是冒充丐帮弟子骗他们的,让他们乖乖为我捞银子罢了!”

终于真相大白,大牙很是满意地收了拳,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叫他滚蛋然后得意地看着小叫花们,笑道:“怎么样?我都说他是骗子了吧。”正想说些什么,只见小叫花们全都放下手中的东西,那些抢来的东西堆在一起,成了一个小山丘。

大麻石领着众人向大牙行了一礼,道:“大牙哥哥,谢谢你。”然后便静静地离开。大牙忽然发现他们行走的方向并非城隍庙,而是另外一个方向,不由地问道:“喂,你们去哪儿?”

大麻石道:“青湖县我们待不了了,据说江湖很大,我们去走走吧。”

“这……不必啊!”大牙一时语塞,虽说他们犯了案,但是在青湖县这个破地方,王法就是过期的膏药,时灵时不灵,他想办法打点一下便没人追究他们抢东西的事情了。可是他看到小叫花们虽然眼神都是落寞和失望,离开的步伐竟是那么的坚决。他知道,他们真的离开了;他知道,他们不肯为他留下。不知为什么,大牙看着他们的背影油然而生一股伤感,眼眶里有点湿湿的,嘴里不肯承认:“走就走呗,有什么了不起!”

“原来你是好人!”背后的老树后面转出一人,却是冰儿一直躲在那里,她看到了整个过程。大牙指着那堆货物道,“快叫你的人来取,老子只等你半个时辰,时辰一到老子立马就走,什么也不管!”

“好!”冰儿笑道,转身飞奔而去。

这里离福隆街有点儿远,半个时辰回去通风报信还是有点儿难,大牙等了一个时辰,在马背上隐约看见福隆街那群商贩的身影后,便悄然拍马离开。他不在意身后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那些商贩对货物失而复得会兴奋得双手颤抖、喜极而泣,甚至对他感激涕零。但是,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内心深处更希望小叫花们把货物统统抢光,然后卖个好价钱,再也不用当乞丐。然而,为了自己可以继续在青湖县过那安稳的生活,他制止了他们。

案子破不了,兄弟们离开了,何仁通对他的印象极度恶劣,这一切仿佛都预示着不管他做了多少事情,似乎都避免不了滚蛋的厄运。大牙闷闷不乐地策马前行,不觉转入一处熟悉的街道,来到一处住宅前。大宅门前,两名捕快正在和一名面带儒气的长衫老人发生争执。那老人用几乎哀求的声音道:“两位难道不能看在昔日同僚的分上,高抬贵手吗?”

听到这个声音,大牙怦然心动,他马上认出这个老人就是他一直十分尊敬,不经意间把他从地狱带到了天堂的伍镇文伍大人!

而呵斥他的两位捕快,就是刑捕堂的张捕快和李捕快。二人虽是捕快,但因为好吃懒做,铁捕快向来看不起他们,宁愿一个人扛起青湖县的案子,也压根儿不用他们。他们也乐得清闲,平时转而为知县大人跑腿,干的尽是欺负弱小之事。

张捕快冷笑:“伍大人,我俩吃县衙的俸禄,为何仁通办事乃是职责所在,你莫怪我们兄弟俩!”伍镇文声音哽咽:“老夫已让出知县一职,何仁通那小子还要赶尽杀绝吗?”

李捕快道:“何大人不过是想要你北门郊外的一块烂地,怎能说是赶尽杀绝你?今时不同往日,我劝伍大人不要那么固执,否则别怪我俩不客气了!”

伍镇文身体颤抖,厉声道:“这块地安了老夫祖上三代的山坟,老夫再是不肖,也不至于出卖祖宗!”

两捕快对望一眼,哈哈大笑,意欲推开伍镇文进宅子强搜地契。

“住手!”大牙怒火中烧,怕马上前,朝二人撞去。

两捕快怕被白马撞到,连忙退开。李捕快骂道:“大牙,你疯了?敢撞我们?”

大牙喝道:“你们俩都是伍大人招进县衙的,没有伍大人,哪有你们今天?你们不思图报也就算了,又怎能恩将仇报?”李捕快大骂:“臭小子,你敢教训我们?你要搞清楚,现在谁是我们的老板!”

大牙一怔。是的,青湖县换了老板了。两捕快骂骂咧咧地数了大牙祖宗十八代,最后大感没趣才悻悻不乐地离开。

“跟我来。”伍镇文一声长叹,转身进宅。

大牙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心里忐忑不安,又有点儿后悔不该一时冲动。他知道李捕快是对的,现在他们的老板是何仁通,不是眼前这个糟老头子了,稍微动一下脑筋,便知道该帮谁做事了。

伍宅阴凉黯黑,难见天日,厅中柱子的表漆剥落满地,也无人清扫,这一切仿佛都预示着伍家的衰败。

“小伍哥呢?”大牙打破沉默。

“送回乡下去了,也许以后不会出现在青湖县城了。”伍镇文淡然中带点儿忧伤。大牙也有点儿伤感,正是这个懵懂小童让他有了改变的机会,看来今后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伍镇文从一个木盒里拿出一张发黄的地契出来,交给大牙:“何仁通看上这块地很久了,老夫已无能力保住它。你还算有点儿良心,老夫就做个顺水人情,让你拿去讨好何仁通。他见你办事得力,想必今后会重用你的。”说完,便将地契交到大牙手上。

大牙颤巍巍地捧着地契,他没想到伍大人会如此关照自己,不禁一阵阵感动,内心深处有个声音不停地叫嚷:“还是伍大人好,还是伍大人好!何仁通那厮不是好鸟!”

“啪”的一声,他将地契大力拍在台面上,叫道:“我要是拿它去请功,我算什么东西!”在伍镇文略微诧异的眼神中,他大步地离开伍宅。出了伍宅,大牙的激动便消失了,换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懊恼和沮丧,他信马由缰地往县衙走去。他知道自己不是慷慨正义的人,看到伍镇文的地契的一瞬间是心花怒放的,他没有取之,恐怕是因为他胆量不够,不敢对余威犹存的伍大人下手。

“小子,你站住!”

正思忖间,忽听一个尖细的声音。他抬走一看,只见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妪,披头散发,形如枯槁,两只闪闪发亮的眼睛从发缝间射出鬼厉一般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正是那死案遗孤夏婆婆。

大牙连忙收住缰绳,白马要是撞到上那老太婆不死也残,他被吓了一跳,老大不高兴地喝道:“老虔婆,别挡住大爷的路!”

谁知,夏婆婆不但不让开,反而闪身上前,一只瘦骨嶙峋的爪子倏地从袖管中伸出来,直插向马脖子。

大牙一怔,瞅见夏婆婆爪子上的指甲突然间暴长一尺多,又长又尖,日光映照下闪闪发光,犹如戴了金属套子般锋利!

“刷”的一声,夏婆婆一爪抓在马脖子上,直入三寸,然后一钩一扯,竟然硬生生从马脖子上挖下一块肉来!

“我的妈呀!”大牙吓了一惊,白马身负剧痛,鲜血长流,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撒开四蹄发疯似的狂奔而去,一下子冲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接连撞翻了几家摊档。大牙骑在马背上颠簸不已,一回头,只见那夏婆婆身形迅捷,脚步如飞,跑起来枯发狂舞,竟然不偏不倚地跟在白马后面不远处,直如张牙舞爪的凶鬼!

“鬼呀!”大牙吓得魂不附体,白马失控地在长街上狂奔,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街上行人见到大牙被如此妖怪般的人追赶,狼狈不堪,纷纷发出幸灾乐祸的喝彩声,掌声拍得山响,似乎巴不得大牙被撵上吃掉一般。他们不断召唤亲友一路跟着二人,长街上顿时拥满了人,一直围堵在县衙门外。

将近县衙,大牙拉不住缰绳,白马一个狂窜撞人县衙。“哗啦啦”一串爆响,县衙大门被撞个粉碎,白马直冲入县衙的大院,这才因失血过多,如一棵老树轰然倒地,一连压碎了几处石制栏杆,也把大牙摔出马背。

“大牙你找死啊,撞坏县衙大门,还累死县衙的宝马!”何仁通等人早已闻声走到大院,见此情景,不禁破口大骂。县衙上上下下的人都走了出来,一时间议论纷纷。

“鬼、鬼、鬼啊!”大牙连声颤叫。

“鬼你妈个头!”何仁通大骂,然后他顺着大牙惊恐的目光,马上便发现了站在县衙门口的夏婆婆,当真人瘦如鬼,也不禁怔了一怔,随即喝道:“呔,你是什么人?”

“大人,她便是五十三年前信隆街夏家灭门惨案的凶手!”大牙气喘吁吁地叫道。

“什么夏家惨案?”何仁通愕然问道。给大牙的那些陈年老案他压根儿就没翻阅过,压根儿不知有这个案子。

“就是你要我破的那些案子之一!”大牙大声道。

夏婆婆鬼目闪烁,斜睨着何仁通,阴森森地叫道:“是你叫人来查我的?”何仁通看着她的目光,不由得打个寒战,但是仗着人多势众,并不惧怕对方孤身老妪,喝道:“本官不管你是什么人,私闯县衙要地便是大罪!来人,给我拿下!”

十几个衙役齐声呼应,操着粗言秽语,抄着长棒、皮鞭拥了过来,都想在何仁通面前逞逞威风。“呼呼呼”,三条皮鞭如毒蛇般卷来,将夏婆婆全身缚住。

何仁通见她被制,重重地“哼”了一声,走近两步,正想义正词严地骂她几句,彰显自家威风。忽然,夏婆婆发出一声怪叫,身上“噼噼啪啪”一阵脆响,那些牛皮精制的皮鞭竟然全部被她崩断了,簌簌地落在地上。

何仁通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两名衙役的长棒直戳向夏婆婆,夏婆婆也不闪躲,举起骨瘦如柴的手臂招架,“咔嚓”两声,长棒应声而断。“啊!”夏婆婆挥爪如风,刹那间竟然将两名衙役的心脏挖了出来,“啪”地扔在了地上。

夏婆婆跨过两具死尸,直逼向何仁通。这时,所有人都明白了,这个诡异古怪的老太婆是个身怀狠辣绝技的高手,在场这些衙役在她眼中不过是泥塑木雕罢了。衙役们都很怕死,没人再敢靠近她,让她径直逼近早已吓得跌倒在地的何仁通。

夏婆婆俯下身子,犀利的目光和下垂的头发在何仁通面上晃个不停,似乎要看清点儿什么。何仁通吓得魂飞魄散,忽然裤裆里一热,一股臊臭味传来,他竟然吓得尿了裤子。

夏婆婆眉头一皱,狠狠地踢了他一脚,使他滚开三四丈远。

何仁通痛得哇哇大叫,心里清醒地明白知道这次失态,一定令自己声威扫地,成了笑柄,不禁咬着牙关,恼恨地指着大牙:“不关我事,是那臭小子自己要查的,女菩萨饶命啊!”

夏婆婆仿似失心疯似的大叫,朝着大牙的方向飘然而至,阴恻恻地问:“我已经躲了五十三年,你怎么知道我是凶手的?”“我……我……”大牙哑然。其实,他不过信口开河,哪有什么理据推断出这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婆,只不过芝麻掉到针眼儿里,这个多年前的死剩种还真是那该死的凶手。

“你们查到了又怎么样?你们能拿我怎么样!”夏婆婆力竭声嘶地嘶吼,“你们这群废物,我动一动手就能把你们统统杀光!这么多年,我多么不想尘封的往事被人提起,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勾起我那早已忘记得一千二净的回忆?”

大院一片死静,没人敢回答她。她的身躯不住剧震:“杀光你们,我要杀光你们!”她一脚将大牙踩在地上,扬了扬锋利的魔爪,尖细的指甲已被鲜血染得通红,只须一扬手就能将大牙开膛破肚。

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衙门外传来,强劲的马蹄踏得长街的地砖嘚嘚有声。“铁捕头回来啦!铁捕头回来啦!”街上行人发出阵阵热烈的欢呼声,仿佛迎接正在凯旋的大英雄。

每一下马蹄声仿佛都牵动着大牙的心跳,他知道铁贱及时赶来,他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半条。透过门外,铁贱的坐骑如一抹熊熊燃烧的火焰抢入眼帘,“呼”的一声,一团黑兮兮的物事劲道十足地掷向夏婆婆。夏婆婆迎着那物事挥爪一劈,顿时将那物事破成两爿,“啪”的掉在地上。众人定睛一看,发现那物事竟是一个毫无血色、已死去多时的头颅。现在头颅被从头盖骨正中位置破开,切口十分齐整。人的头盖骨坚硬如铁,那夏婆婆只一挥爪,便把它破开,真比宝刀利剑还锋利。

“是‘一只蜂’!”众人认出那人头正是铁贱外出缉拿的汪洋大盗“一只蜂”。衙门众人知道来了救星,齐声欢呼起来。夏婆婆知道来了劲敌,静静地看着门外,直到那火红的骏马踏进大院。

铁贱飞身跃下马匹,他看看地上被破开的头颅,剑眉一扬,冷冷地道:“红酥手?”

“铁捕头好见识!”夏婆婆冷笑,“这项消失几十年的绝技居然还有人晓得,你能破解吗?”铁贱摇摇头,答道:“我没有把握。”他缓缓地掏出铁链,指着夏婆婆一字一字地道,“但我必须试试。”

夏婆婆吆喝一声,身形疾转,双爪齐出,直插铁贱心脏。铁贱连退三步,铁链猛然击向夏婆婆的腰间,意欲将她捆住。

很明显,夏婆婆出手狠辣,巴不得一击致命,而铁贱却遵循王法,只想将她抓捕归案,出手难免保留三分,这样一来武功上的胜负还没分,形势上的强弱倒是马上见分晓了。

夏婆婆哈哈大笑:“铁贱,你输定了!”“红酥手”连连挥出,夹杂着丝丝妖冶的红光袭卷而来,整个县衙大院仿佛笼罩在浓烈的死亡气息之中,众人眼里顿时变得血糊糊,如被浓浓的鲜血洗过眼帘,看不清眼前事物,如身处血淋淋的地狱。

铁贱摇动长链,在空中腾挪扑闪,时刻伺机咬噬。夏婆婆身形飘忽,别看铁链如此天矫,就是无法击中她。夏婆婆愈发得意,纵声长笑,笑声中加紧进逼,全是夺命的招数。铁贱犹如雄山岳峙,在红色的风浪中岿然不动,双目炯炯射向重重迷雾,在等候对方出手的同时,也在寻找他的目标。

突然间,铁贱用力将铁链掷去,如一条灵蛇划过血海,直插向对方胸口。他这一下无法击中对方,他的目的在于引对方出手。果然,夏婆婆闪身避开铁链,红酥手已疯狂地插了过来。

铁贱等的就是她出手!他竟然也闪电般地向夏婆婆扑去,后发先至,比夏婆婆还快一步,双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漫天血浪瞬间烟消云散,众人见铁贱制住了夏婆婆的红酥手,县衙大院顿时爆发出兴高采烈的喝彩声。

夏婆婆没有挣脱铁贱双手,她哈哈一笑,叫道:“你以为这就可以制伏我?你太小看我的红酥手了!”她双爪不动,但是修长的指甲突然之间疯长了三四寸,而且在半空中还会生长弯曲,直插入铁贱手臂上厚实的肌肉,鲜血顿时染红了铁贱的衣袖。

众人没想到她的红酥手会有这样的怪招,这才明白她是故意给铁贱制住双手的。她的指甲锋利如刀,这样下去铁贱的双臂一定给废掉。铁贱痛得大叫一声,但依然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猛运一口气,收紧肌肉阻止她的指甲继续往里插入。就差一点儿,那指甲便插到他的骨头去了。这时,他嘴角却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容。

夏婆婆脸色一变,尖叫:“你笑什么?”

“呼呼”两声,只见两道飞钩扑向夏婆婆的双脚,“吧嗒”一声,飞钩上的铁扣立马将夏婆婆的脚腕紧紧地套住,铁扣连着一条一丈多长的镔铁链子,链子的另一端却由一名身量苗条的妇人拉住。

那妇人正是铁贱的妻子闻歌雅,她柳眉一蹙,大喝:“快动手!”大院内的衙役们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抢先拿着手铐脚镣等家伙招呼夏婆婆。顿时,夏婆婆被戴了三副手铐,四副脚镣,脖子上还套了一条碗口粗的铁链。

铁贱松开手,全身而退。闻歌雅已经欢快地扑了过来,二人相拥在一起,恩爱之情,表露无遗,令人羡慕不已。

夏婆婆就这样被一群虾兵蟹将制伏,很是不服,气得破口大骂:“铁贱,你无耻!比武不胜,暗算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错了。”铁贱不屑一笑,“铁某身在公门,目的在于抓你,可不是与你比武斗胜,自然不择手段了!”

“你……”夏婆婆气得说不出话来。

“带下去,带下去!”何仁通气喘稍平,连声呼唤衙役将她带进大牢。大牙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十几个衙役七手八脚地将五花大绑的夏婆婆押去大牢,想起刚才差点儿小命不保,不禁长舒了一口气,连声叫道:“好险,好险!”

何仁通在他不远,清清楚楚地看见大牙说话时两颗晃动的大白牙。这时,裤裆里传来一阵湿透凉快的感觉,何仁通顿时无名火起三丈,大喊:“来人,给我抓住他,把他两颗臭牙打下来!”

大牙吓了一跳,叫道:“我犯了什么过错?”

“你勾结妖人,意图谋害本官!”何仁通想也不想,一个完美的罪名便安在了大牙头上。

“冤枉啊!”大牙看着两名衙役已向他走来,急忙大叫,“何大人,明明是你叫我查那些案件的!说破案之后,给我当个捕快的!”

何仁通狡黠一笑:“谁能作证?”

大牙一怔,想起何仁通给他那些陈年旧案的时候,只有他们二人在场,他要是绝口不认,也确实无人对证。他万万想不到堂堂知县大人竟然反口耍赖,退后两步大叫:“冤枉啊,我既然查出凶手,算是破了案,只是不曾抓住他,说起来还是有功的!”

“有个鸟!”何仁通看看湿了的裤子,不耐烦地大骂。

“他的确查到了凶手。”铁贱在一旁,冷不防地来了一句。

何仁通看了铁贱一眼,用力地咽了一口气。刚才要不是铁贱出手,自己必定惨遭魔爪,他刚刚脱险,心里还对铁贱十分依赖,不敢怎么得罪他,但心里实在气不过大牙,指着他骂道:“你办案无力,又好大喜功,以致县衙遭来横灾。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来人!给我杖打四十,赶出衙门!”大牙没想到做了这么多事情,最终还是被赶出衙门,他大叫:“我不服,不服!”

“管你服不服,给我打!”何仁通喝道。

两名衙役将大牙按在地上,扒下裤子,另外两名抡起大板照着大牙光脱脱的屁股猛打下去。

啪!啪!啪!不消几下,便打得大牙皮开肉绽、鲜血长流,痛得嗷嗷大叫。他心里很恨,愤怒地瞪着洋洋得意的何仁通。这个人讨厌自己的双牙,无论他做什么事情,都无法讨他欢喜。恨啊!剧痛的滋味一下子攻上心头,他立刻晕了过去……

大牙醒来之后,是在刑捕堂。

臀上伤口还没愈合,传来阵阵灼痛,他脑袋昏昏沉沉,全身火烫,喉咙干渴难受,发起高烧来。

铁贱冷冷地看着他。他知道是铁贱救了他,挣扎着想说句“多谢”,可是身上猛地一阵剧痛,让他动弹不得。

铁贱将一锭冷冰冰、大约十两重的银子磕在桌上,冷冷地道:“拿了它,永远不要回县衙。”

大牙从他冷漠的目光中,看出他对自己无尽的鄙夷和不屑,他知道他并不是有心救他,可能是不想自己死在他的眼皮底下,坏了他的名声,不由得气冲上来。

——他自命清高,一直都看不起自己。

——可是他有什么了不起,一个戴了绿帽子都不知的人,你瞧不起老子,老子也瞧你不起!

他气得将那银子掷在地上,连爬带滚地下了床,艰难地爬出刑捕堂。他脑里只有一个信念:离开这里,即使是爬,也要离开这个黑暗的地方!铁贱根本没有阻止他的意思,就像看着一摊污秽不堪的烂泥缓缓地移出刑捕堂。他匍匐在地,爬在冰冷的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他头顶晃来晃去,他们反而变得高高在上,好像在嘲笑他,又好像在怜悯他;有的向他吐了唾沫,有的还踩了他两脚。他没有抬头看他们,挣扎着一下一下往前爬。至于可以爬到什么地方,他自己都不知道。

直到夜色降临,人声逐渐褪去,长街一片寂静。大牙爬得筋疲力尽,身上忽冷忽热,趴在地上便睡去了。

是夜,一条黑影闪过长街,慢慢地来到了大牙身迈。她俯下身子,看了一看地上的大牙,然后将他扶起。

大牙微微睁开眼,模糊中那是个穿着绿色衣裳的女孩子,她明亮的双眸里泪花闪闪。她将大牙紧紧地抱住,用她的脸颊贴着他的额头,泪水从她脸蛋上轻轻滑落,滴在大牙燥热的脸上,然后一直滑到他的嘴唇。那滋味,咸咸的,有一种心酸的味道。

她扶着大牙,一步一步地往福隆街走去。大牙记不得走了多久,只知道自己最后躺在一张温暖的床上,那女孩子给自己盖了几条厚厚的被子。他突然发现,即使自己掉入最肮脏的泥淖里,原来还是有一个人会关心他的,心里一阵温暖,不禁沉沉地睡去。

半夜里,他醒了过来,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

“收留他?像他这种仗势欺人的坏蛋,谁都不会收留他!”

“不,舅舅,其实他不是坏人!”

“不行!总之,就是不行!”……

大牙把头蒙在被窝里,可是那二人的争吵声还是清清楚楚地传入耳中。不知为什么,大牙留下了两行泪水。

老王最终还是收留了大牙,留他在杂货铺养伤。尽管他很不情愿,但就是不和大牙说话而已,没有阻止冰儿去照料他。

冰儿每天给大牙换药,十来天左右,大牙的伤口便基本愈合了。大牙看着这个为自己忙碌的女孩子,好几次他都想开口叫她不用管自己,任他自生自灭吧,但是每次看见她那亲切的笑容,大牙便无法拒绝她的恩惠。

“我已说服了舅舅,他让你留在杂货铺帮忙。”这天,冰儿兴高采烈地告诉大牙。大牙知道,从前他为了强收“茶水钱”对老王他们做了很多过分的事,老王不赶他出杂货铺,还让他留在铺里干活,冰儿想必费了很多的口舌。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大牙忍不住问她。

“因为你不是坏人。”

“我也不是好人。”

“那你就好好做人吧。”冰儿笑道。

大牙看着她那白皙的脸蛋,就像看着当年冰儿给他那个白净爽口的馒头。他留在杂货铺,当个小伙计。

“打一斤粗盐给我……”一个客人进来,然而一抬头看见大牙,“啊”的叫了一声,吓得转身就跑。不到半天,这消息便传遍了福隆街,整个杂货铺外面围满了人,他们指指点点,任凭老王怎么招呼,就是没人进来买东西。

“老王好大面子啊,衙役老爷都给你当伙计了!”

“是啊,老王你现在不用交‘茶水钱’了吧?”

“哈哈,哈哈哈……”

大牙看着这些从前对自己不敢怠慢半分的人,现在居然肆无忌惮地嘲笑自己,不由得怒火冲上头来,顿时面红耳赤。那些人显然知道他已经被赶出县衙,笑得更猖狂。

冰儿按住大牙的手背,轻声抚慰。大牙这才强忍怒火,装作若无其事地干活。

一连十几天,杂货铺没有做成一单生意,一个子儿的收入都没有。围观杂货铺的大人减少了,热闹一过,他们也要忙于生计,但是那些顽皮捣蛋的少年,仿佛受了指使一般,天天在杂货铺周围喧哗,辱骂和讥嘲大牙。一个少年冲进杂货铺,大声吆喝:“我要这个,不,那个!不是这个,你这个笨蛋,是那个,那个啊!你这笨蛋,真是笨蛋!这个啊,这个不怎样啊,老子不要了!”后面一大群少年看着他耍猴般地玩弄大牙,全都哈哈大笑。

大牙勃然大怒。那些少年是故意挑衅他的,见大牙发怒后一点儿都不害怕,反而齐声喝彩。

若在往日,这些小屁孩儿的大人们肯定会谆谆教导他们,对大牙这样的衙差说话要客气,办事要谨慎,最后还要记得离他们远点儿。现在今非昔比了,大牙便成了他们肆意凌辱的对象。

大牙哪里忍受得了这口鸟气?他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拳打在刚才那少年的脸上。“你敢打人?”另一名少年从旁上前,也被大牙一拳打倒。这时候,少年们齐声大骂,一拥而上围殴大牙,这一下大牙的拳头再也打不到任何人,被摁在地上海扁,铺里的货物撒了一地。

“你们干什么?”冰儿从房里冲了出来,少年们一阵哄叫,飞奔离去。老王看到这个狼藉的场面,捶胸顿足,气得直骂冰儿:“收留这瘟神,今后咱们还揭得开锅盖吗?”

大牙默默地拾起地上的东西,悄悄地将一把陈旧的短刀揣在怀里,然后向老王和冰儿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杂货铺。

福隆街还是像以往那样车水马龙,可大牙知道自己再也不是这条街的主人,他甚至不比那只躲在屋檐下睡懒觉的老黄狗好到哪里去。“喂,你要去哪里?”冰儿追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大牙喃喃地答,“哪里好,就去哪里。”心里却叹息:还有比县衙更好的地方吗?

“我跟着你!”冰儿大声地道,语气十分坚决。

大牙全身一震,心里一阵温暖。过了好一会儿,他摇了摇头,很真诚地看着冰儿道:“等我过好了,我一定回来找你。”径直往前走去。他当然很喜欢冰儿,但是当自己还像流浪犬一样生活无依,他不想拖累别人。他抱着一线希望可以重回县衙。他硬着头皮,装作若无其事,嬉皮笑脸地想跨进县衙的大门,满脸鄙夷和怒气的守卫似乎不再认识他,他们大力地将他推开并骂了很多难听的话。显然,他们早已不当他是自己人了。

大牙整天就在县衙周围徘徊,他听说夏婆婆被铁贱抓了的当晚,居然还能杀死了看守逃出来。她神出鬼没,弄得县衙上下人心惶惶,何仁通更是惊弓之鸟,整天躲在大院轻易不敢出来。为了加强县衙守卫,他居然减少派遣衙役外出征收税费,同时严厉责令铁贱早日捉拿那妖妇归案。

三 华英爱大牙

大牙不死心,就蹲在县衙大门附近,他相信自己会见到何仁通的。他身上没有银子,饿了就去捡东西吃,晚上蜷缩在墙角,一连等了三天。

这一天,县衙大门打开了。二三十人簇拥着何仁通出了大门。大牙连忙冲上前去,“扑通”一声跪下,用颤抖的声音哀求何仁通再次收录他。

何仁通被衙役们密密麻麻地包围着,依然威风凛凛,他斜睨着大牙:“我听他们说,你天天伏在县衙门外,看来你还真的喜欢县衙。”

大牙连声称“是”,一连磕了几个头,惹得衙役们一阵哂笑,笑声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的讽刺。一朝天子一朝臣,在伍镇文当县令的时候,这里面不少人都谦恭地跟大牙称兄道弟,如今大牙落难了,他们巴不得踩上沉重的一脚。

“要回来也行。”何仁通高深莫测地道。

大牙似乎看到了希望,心中大喜。

“除非你让本官亲手打断你那两颗倒霉的臭牙。”何仁通话里带着一丝寒气,众衙役闻言齐声叫好,似乎都极其渴望看见大牙满嘴血淋淋的情景。大牙心中一寒,猛地站了起来,眼前仿佛是一群形象扭曲的魔鬼,不由害怕地后退两步,叫道:“我不回了!”.掉头就想走,却被两名衙役挡住了去路。大牙掏出怀里短刀,在空中“嗤嗤”地挥了几下,叫道:“别过来!”

“好啊,大家都看见了吧?这厮天天躲在县衙门外,身藏凶器,就是为了行刺本官!”何仁通得意地道。

衙役们哈哈大笑,齐声称“是”。大牙更加惊恐,拿着短刀胡乱地砍了几下,忽然“啪”的一声,脚跟狠狠地挨了一记闷棍。

大牙吃痛,跌倒在地。这一记闷棍出手很重,大牙痛得额头冒汗,无法站起来,几名衙役立刻如狼似虎地将他擒住。

何仁通走到大牙身边,狞笑道:“你是什么东西?想进县衙,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意兴风发地接过手下一根短棍,挽起衣袖,死盯着大牙的两颗门牙。

大牙挣脱不得,只好拼命地合起嘴唇,想把门牙包在嘴里。只是这两颗凸出的牙齿太过巨大,他怎么试牙还是露出嘴巴外面。

何仁通狞笑着,一副手痒难止的模样。

“狗官,我要宰了你们!宰了你们!”忽然间,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仿佛从地底深处冒出来,虚无缥缈,诡异冰冷,竟是那逃出县衙大牢的夏婆婆的声音。听到这个声音,所有人都激灵灵一抖,何仁通更是吓得差点儿跌倒在地。众人四处环顾,却没看见夏婆婆的踪影。这时,县衙大门内一条人影箭一般地冲出,喝了一声:“妖人别走!”直奔向对面的高墙,众人看清这人影是铁贱,他奔向的高墙位置红影一闪,似乎正是夏婆婆的藏身之处。

“回去,快回去!”何仁通大声叫道,众人立刻醒悟过来,拥着何仁通冲回县衙,然后严严实实地关紧大门,也把大牙再次进入县衙的希望关死了。

大牙心有余悸,顾不得脚上剧痛,一瘸一拐地逃离这个曾经令人多么迷恋的地方。

他不知自己走了多远,直到累得双脚麻木了,便扶着墙角喘气,想想这几年的大起大落,伤心之极,不禁流起泪来。

“大牙。”一个声音在他旁边轻轻地响起。

“伍大人?”他抬起头看见跟前这个熟悉的老人,略微诧异。

“跟我来。”伍镇文示意大牙跟着走,大牙不明所以,但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这个脚步蹒跚的老人后面。二人转过几条破陋不堪、阴暗肮脏的窄巷子,换作以前,大牙很难想象出身高雅的伍大人会出现在这种贫瘠的地方。二人进了一间小黑屋,伍镇文点亮一盏油灯,在昏暗的灯光下,注视着大牙。

“我知道你被赶出了县衙。”伍镇文道,“但是没关系,我有办法让你重新回到县衙,甚至比以前更有地位。”

大牙一喜,渴望地看着伍镇文。

“但是我需要你帮我恢复原职。”伍镇文很严肃地问,“你愿意吗?”

“这当然好啦!”大牙的希望骤然死灰复燃,只觉体内有一股热量在沸腾,无比兴奋。跟着伍大人,是他一生最快意的时光。

伍镇文慢慢地从怀里取出一封书信,信的封口已用火漆封好,郑重地交到大牙手上道:“我已备了一匹马,你按照地图的指引,将这封信交到京城的大内总管华英华大人手里,这样我就能扳倒何仁通,重夺县令一职。”大牙将信将疑地接过那封信,想不通这轻轻的一封信为何有推翻何仁通的力量。

“这信里面有何仁通贪赃枉法的证据。”伍镇文看出大牙的疑惑,叹道,“我之所以丢了县令这官位,便是何仁通告的黑状。我当了这么多年县令,原也知足了,谁知这何仁通将我赶了下来还不满足,还要侵占我所有地契房屋。我不给,他便差人打断了小伍哥的腿!”伍镇文说到最后声音哽咽起来。大牙知道小伍哥是他的命根子,从此落得个残废,也难怪他愤然而起了。

伍镇文稍微平顺了气息,语重心长地道:“大牙,我们所走的是一条只能永远向前跑的路,能跑多快,就跑多快,还要想尽办法把别人甩在身后。你别想着有一天停下来或者往回走,那样的话,你就会被后面追赶上来的人踩在脚下,连站都站不起来。”

大牙想想离开县衙的这些日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而我,将是那个让你跑得更快更远的人。”伍镇文拍拍大牙的肩膀,深沉地道。大牙全身热血沸腾,一直以来,他都无比信任和尊崇眼前这个老人,现在这种感觉又强烈地出现在心头!

他骑上马,郑重地收好书信以及伍镇文赠予的一些银子,忘记浑身的酸痛,信誓旦旦地向伍镇文保证,一定要将信件交到那位大人物手上。他踌躇满志,就像准备出征的将军,即将开赴一场可以扭转乾坤的伟大战役。

他告别伍镇文,挥鞭策马,飞奔在青湖县的街道上。这是一匹乌黑的骏马,比县衙那三匹马要高大强壮得多,坐上去如腾云驾雾般飞快,一点儿负重的感觉都没有,显然是日行千里的好马。

这时已是夜深,街上没有一个行人。黑马撒开强劲的四蹄,愤怒地践踏得古旧的青砖,犹如雷鸣般响亮,声音传开很远很远。一会儿,黑马从小巷转到大牙十分熟悉的福隆街,再转几个弯便是县衙。夜色蒙眬中,县衙沉浸在极端的宁谧中,似乎熟睡了一般。

大牙咬咬牙,大力挥舞着马鞭,他相信这强劲的马蹄声终有一天会惊醒大宅里面那些人的好梦!

大牙风尘仆仆,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地奔赴京城。这一路上,他小心谨慎地怀揣着信件,不敢挑太偏僻的路走,怕遇到强盗和野兽;也不敢在人太多的地方走,怕惹人注目。他从来也没想过世间这么大,除了青湖县竟然还有那么多的县城,许多县城比青湖县的建造要宏大,街道更加宽广,人口更加密集,令他眼界大开。这一路下来他吃了不少苦头,沿路有时风景很美,但大牙无心欣赏,他心里只想着巍峨的京城和京城里那个可以帮他们的大人物。

到了京城,京城的恢弘大气更是令大牙透不过气来,这里楼宇、房子、街道,甚至人们穿着的服饰,都是大牙做梦也不曾见过的,这更令他相信,只有这个地方的高人,才能帮助他和伍大人。

他按照伍镇文的吩咐,找到了该找的地方,花了该花的银子,找了该找的人,传了该传的话,然后在一家客栈等了四五天,便有一个穿着华丽的仆人来见他。那人上下打量了大牙一番,最后冷飕飕的目光落在大牙嘴里两颗大牙上。他看个不停,弄得大牙有点儿不好意思,却又捂不住,过了很久这人才说明来意,带他去见华英。

华英的府邸非常豪华,一走进去林木葱郁、奇花烂漫,仿佛置身深幽的园子之中,景色美丽极了。大牙心想:“听人说‘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这华英的府邸真抵得上这句话,却不知这华英华大人到底是多大的官?”想着想着,便进了一间大宅,这里明珠嵌板壁,白玉镶栋梁,雕栏绣槛,金碧辉煌,更显奢华气派。

“进来吧。”门内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叫道。

大牙随着那仆人,战战兢兢地进了内堂,伏在堂上不敢抬头。

檀香缭绕,烟纱迷离,一身华服的华英躺卧在雕龙画凤的床榻上,手里拿着一根纯金打造的长杆烟枪。他喷出一个个圆圆的烟圈,懒洋洋地问:“你叫大牙?”

“是,大人。”大牙从怀里取出伍镇文交给他的那封信件,郑重地呈给华英,恭敬地道:“青湖县县令何仁通贪赃枉法,这里面都是前任县令伍镇文大人搜集的铁证,求大人明鉴,严惩何仁通这狗官!”

“走近点儿。”华英没有接他的信,将烟枪的金属嘴头轻轻地磕在榻木上,发出嗒嗒的脆响。

“这……”大牙有点儿不知所以,再往前挪动身子,华英的枪嘴已在他眼前晃动了,令大牙有点儿心寒。

“抬起头来。”华英冷冷地道,伸出烟枪托起大牙的下巴,“有一种声音,比玉碎还好听。”忽然间他高高抽起烟枪,作势要打大牙那两颗明晃晃的大门牙!

“啊!”大牙没想到初次见面,这华英居然要打碎自己的·门牙,一瞬间来不及作任何闪避,只惊得尖叫一声,紧紧闭上双眼。

然而,那种牙齿被敲碎而痛彻心扉的感觉并没产生,他微微睁开眼,却见那满头白发、连眉毛也是灰白的华英早已从卧榻上坐了起来,倾斜着身子,几乎贴着大牙的脸庞眼睁睁地看着他,目中噙着泪花,身子微微颤抖。

“当”的一声,他的烟枪掉在地上,颤巍巍的双手在大牙那两颗巨牙上抚摸着,如见至亲宝贝一样,喃喃地道:“一模一样,天啊,真的一模一样!”他越来越激动,最后竟然张开双手,将大牙拥在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大牙完全不知所措,瞬间之前,这古怪的老头儿还似乎很手痒,意欲打碎他的巨牙,现在居然热情地拥抱他,真是莫名其妙。

过了很久,华英平复下来,他拉着大牙的手,让大牙坐在卧榻的另一边,命下人奉上香茶,目光十分慈祥地看着大牙,尤其是看着他那巨牙。

大牙再次呈上那封信,诚恳地道:“青湖县的事,求大人做主!”

谁知,华英哈哈大笑,看都不看一眼,就将信件扔在一边,道:“大牙,你被骗了!”

“我被骗了?谁骗我?”大牙糊涂了。

“何仁通是个坏官,那伍镇文又算什么?不过是五十步笑一百步。”华英冷笑地指着那信封,道,“我看那里面不是什么何仁通的罪证,而是一张大额银票而已!”

“这怎么可能?”大牙迷惑不解,在华英的示意下他拆开信封,里面果然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

“这……”大牙看着华英说不出话来。

“告诉你吧。”华英的声音有点苍凉,叹道,“刚才我确实想打碎你的大牙,只是一看清楚你,我才发现你跟我以前长的大牙一模一样。”

大牙注视着他的嘴唇,他并没有牙齿露出外面。华英知道他想什么,伸手往嘴里一掏,掏出一副齐整整的假牙来。大牙这才知道这富贵在身的华英嘴里,竟然一颗真牙都没有!

“看见了吧?”华英取出牙齿后,说话有点漏风,却更显得苍凉,“从前我也有两颗像你这样的大牙,明晃晃地挂在嘴边。别人觉得很丑,我自己却十分喜欢,它让我啃东西特别利索。我一直不明白我的牙齿长在我嘴里,怎么就碍着别人了?为什么老有人想敲碎我的牙齿?终于,我还是保不住我的两颗门牙,他们敲碎我牙齿的时候,想必是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快感吧?”

大牙想起时时想打碎自己牙齿的那些人,特别是何仁通之流,不禁感同身受,怒道:“是什么人干的?”

“那些人,都被我杀了。”华英将假牙掷在地上,语气有点儿凄凉,“这世上质地再好的假牙,也代替不了我们的真牙。我长年戴这些假货,经常牙龈发黑,痛得发麻,即便是山珍海味也吃得无味。”

大牙开始同情眼前这个老人。

“后来我位极人臣,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了,可我这一生的缺憾,怎么也弥补不了了。”华英语气蓦地一变,有点发狠地道,“有一天我府里招了一个小厮,居然嘴里也长了两颗大牙。我越看越气,抽起门板将它~下敲碎,那感觉着实让我舒服了好几天。作为补偿,我赏了那个小厮很多财物。有好事之人便揣度我喜欢敲碎别人大牙,于是就专门寻找那些嘴里长有大兔牙的少年进来,供我敲打为乐,以博取功名利禄。”

大牙越听越惊,好似明白了什么,身体不禁往后挪移了些许。

“别怕,大牙!”华英亲切地道,“他们以为我有喜欢打碎别人大牙的嗜好,其实不是的。每次有人把这样的少年送到我府上,实际上这些少年的大牙跟我当年并不那么相像,我看到他们就觉得是在侮辱我,所以我很生气,发狠打碎他们的大牙。事后我重重奖赏给我送来这些少年的人,满足他们的请求,因为他们给了我发泄的机会。如此一来,他们都以为我喜欢打碎别人大牙,都设法弄来各种各样的大牙少年供我享乐……”

大牙如遭晴天霹雳,难道伍镇文为了讨好华英,竟然送自己来让华英打碎双牙?他一阵难过,自己傻乎乎地以为和他是肝胆相照的一场主仆,拼死为他千里送信,没想到他居然是利用和出卖自己的!

“可是我看见你……”华英看着大牙,两眼红红的,似乎又忍不住要哭泣,“你那双大牙却跟我当年……简直一模一样,是的,真的一模一样,我仿佛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就觉得自己在重生!我怎么忍心打碎它!”

“谢谢上天保佑!”大牙舒了一口气,看见华英满脸真诚,看样子真的非常喜欢自己,这回自己没准峰回路转、因祸得福。他想到伍镇文无情地出卖自己,不禁非常痛心,这人居心险恶,和何仁通简直是一丘之貉,自己居然一直没看出来。

华英让大牙住了下来。在他的府邸里,大牙每天吃的是山珍海昧,穿的是绫罗绸缎,睡的是宽床绣被,还有三五奴婢伺候着,只需召唤一声,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大牙做梦也没想过能过这样的神仙日子。而华英每天看见他狼吞虎咽晃动大牙的样子,就会笑得很开心,让大牙着实非常感动,仿佛遇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大牙对这华英了解得并不多,他从下人那里隐约知道华英似乎和高坐庙堂之上的人关系十分密切,其余并不知道多少,甚至搞不清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他只知道这世上除了杂货铺那位小姑娘,就数这位华英对他最好了。

这天,华英和大牙在花园的凉亭里聊天,忽然问:“大牙,你姓什么?”大牙一怔,他从小就是无父无母的野孩子,别人见他牙大就叫他大牙,他还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不禁有点儿脸红地道:“我……没姓。”华英哈哈一笑,道:“人怎能没姓?那么我就认你当干儿子,你就姓华,如何?”大牙一阵感动,眼泪夺眶而出,感觉华英真如在世亲人,不禁跪在地上磕头,叫道:“爹!”

华英也十分激动,将大牙紧紧抱在怀里,连声叫道:“好孩子,有爹爹在,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他说得激动,猛地一挥掌,只听轰隆一声炸响,草坪上的那块圆石竟然被他一掌击成齑粉!

大牙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这苍老孱弱的华英竟然身怀如此绝世武功,他快步跑出凉亭仔细看那碎石,只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碎石表面竟然还凝结着一层晶莹的冰粒。

“这是……”大牙惊讶地看着干爹。

“‘冰魄神功’,想学吗?”华英很诚恳地看着大牙。

大牙不由地点点头,他很羡慕像铁贱那样身怀绝技的人,去到哪里都那么备受尊崇。

“我看你资质不错,是个练武的料。”华英将大牙带到一处地下冰窖,刚一打开门,一股清冽寒气让人激灵灵地抖了一下。此时大热天,但是冰窖里寒气彻骨,冰窖里面也没冷藏什么东西,只有正中位置放了一个玉鼎。靠近玉鼎,鼎上寒气使人遽然一冷,大牙这才发现这冰窖如此冰冷,除了窖藏大量冰块外,便是因为这玉鼎里面发出极大的寒气导致冰窖气温低下。

“玉鼎里面原有十八颗取自万年雪山的精魄,再以神功大法修炼十年从而提炼出来的冰魄,这些冰魄具有行血推宫之效。只要将这些冰魄注入人体的十二大穴里面,修起功法来便能事半功倍。”华英看着这些晶莹剔透的冰魄,就像看着养育多年的孩子一样,“这些冰魄用一颗,这世上便少一颗,不复再有。我练功几十年只用了其中六颗,现在还有十二颗。”大牙怦怦心跳,在这空旷的地窖里,似乎可以听见他的心跳与呼吸了。

华英拿起一颗冰魄,用食指一弹,说道:“印堂穴!”那颗冰魄便“嗖”的一声飞向大牙,大牙只觉眉心上方之处微微一凉,那冰魄像精灵般钻了进去不见踪影。

“华盖穴!”华英又弹指一挥,一颗冰魄直飞向大牙胸前。紧接着,嗤嗤声响,一颗又一颗的冰魄飞向大牙周身大穴。大牙直到华英停下来,发现他一共在自己身上注入了十二颗冰魄!

大牙看着空空如也的玉鼎,心中激动万分,知道干爹竟然把一直不舍得使用的冰魄全部注入自己体内。干爹当真是恩情似天,大牙感动得连磕了几个响头。

大牙按照干爹传授的心法修炼,不过十几天使觉得十二处大穴有真气凝聚,并遥相呼应,连成一体,全身竟是透骨的清凉,说不出的畅顺舒适!有了冰魄相助,大牙的修为一日千里,别人苦苦修炼数年还不得要领,大牙短时间内便大有进展。

不知不觉,大牙在府上呆了三个多月,这期间大牙享尽荣华富贵,武功也已小成。这天,干爹忽然问:“大牙,你想回青湖县吗?”大牙一怔,默默地点点头,毕竟那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还是十分依恋的。原本他想扳倒何仁通下台,让伍镇文上台,重过县衙的风光日子。现在得知伍镇文的险恶用心,他又有点心灰意冷。

华英点点头,道:“乐不思蜀不可取,大丈夫得衣锦还乡。”他取出笔墨,道:“我给吏部的王大人写封信,从今天起你就是青湖县的县令。你这就回去上任吧。”

“是的,从前我也是个地缚灵。”闻歌雅望着华英的眼睛坦然地道,“你知道吗?地缚灵整天生活在无尽无尽的黑暗里,从来都见不得光明,日子也是很无奈的。她们欺骗别人感情却不能投进自己的感情,害怕戏假情真,不能自拔,就会死得很惨。”

“可是直到我遇到铁大哥。”她眼里噙着泪花,“他是那么真诚、正直、倔强的一个人,甚至可以说是不折不扣的傻瓜。我曾经问他:‘你不会阿谀奉承,拼命为那些大老爷们效劳有什么用呢?’他说:‘我不为什么人效命,我只效命于法度,只要法度还在,这世间终会一片光明。’

“在浑浊黑暗的世间,他一身本领,不求功名,为了所谓的正义与法度,不惜疲于奔命,犹如黑夜孤舟,逆流而上。然而他的这一点无比固执的犟,犹如黑暗中的一点儿稀罕的光明,让我不惜背叛门主。唉,要是我乡下的那些乡亲父老,在被恶霸欺凌的时候,有铁大哥这样的人挺身而出,那该多好啊!”

华英越听越难过,他强忍眼泪,问道:“那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忍受‘锁魂丹’的煎熬的?”他很清楚“锁魂丹”那种令人生不如死的滋味,要不是偶尔从宫内得到“冰魄神功”的秘籍,他至今还摆脱不了它的控制。

“忍受不了。”闻歌雅幽幽地道,“我每月不得不凝聚这一身所有功力用来抵挡‘锁魂丹’的吞噬,尽管如此还是大受煎熬。可是为了和铁大哥一起,再大的煎熬我也愿意忍受。”

“跟我走吧,”华英用一种几近卑微的声音请求,“我有办法让你不受煎熬,也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

“走?”闻歌雅哈哈大笑,抱着铁贱的尸体,将脸贴在丈夫的脸上,“我身中剧毒,活着就是为了不惜一切代价维护他,让他可以继续干傻事。如今他不在了,我也不必活了!”说完,拔出匕首,往自己咽喉处大力一刺,便软绵绵地倒在丈夫身上,再也不分开了。

华英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死去,几经风霜的他也一阵迷惘:大牙选择了我,可是小弦最终还是选择了铁贱,到底我是赢了,还是输了?

他抱起大牙骑上马。

大牙受的伤不轻,多处经脉都断了。只有华英知道,他是故意让吴中子打中他这一掌的,不破不立,大破大立,这样大牙一身经脉毁了,就必须跟他练习邪功了。其实,从将十二粒“冰魄”传人大牙体内起,他就已经将大牙的命运掌控在手里了。他和“地缚灵”冰儿的目的是一样的。他固然喜欢大牙两颗活脱脱的大牙,但他更喜欢他是个筋骨奇佳的少年。大牙骨骼奇特,适合练习邪功,他可以将这样的少年训练成替自己卖命的恐怖杀手。

他嘿嘿冷笑,天赋异禀的少年谁不喜欢?江湖风波恶,处处是骗局,大牙以为自己幸运地逃过了一个地缚灵骗局,却不料又钻进了另一个“地缚灵”骗局中去了……

六 尾声

夜色深沉。李府上下人等均已入睡,一片寂静,只有礼部尚书李大人读书的那座阁楼还传来幽幽的灯光。

大牙伏在对面的屋檐上,和黑暗浑然一体。月光柔柔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在这个地方已经伏了四个时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阁楼以及整个李府的所有动静。

“你经脉已断,只有修习这种以‘冰魄神功’为基础的‘吸血神功’才能接续上经脉,从而修习上乘武功。”干爹当年从鬼门关前救回他时说的话,似乎还在耳边。经过干爹多年的训练,大牙已是这世上最顶级的“吸血杀手”了。“宁为吸血鬼,莫为乞儿郎!”当日的一句气话,没想到如今竟然一语成谶。

他的两颗大牙在练功时不知不觉消去,倒是另外两颗虎牙在他运功之时,便会迅速激长一寸多,使他忍不住去咬断敌人的脖子,吸干他们的血液。这样才能温暖发功时给身体带来的寒冷。

当年的青湖县之变波及附近十数州县,贼人从中渔利,趁机造反,攻破多家县衙州府,烽火席卷百里。朝廷调遣大兵前来镇压,一连三个月才平息战乱。朝廷许多大臣联名弹劾青湖县令,皇上龙颜大怒,传令天下通缉大牙。华英冒死将他收藏在端亲王府,才让他躲过一死。端亲王似乎不那么效忠皇上,他和干爹的关系也异乎寻常。干爹告诉他,效忠端亲王的人迟早会飞黄腾达,能当更大十倍的官儿。大牙却不管这些了,他只知道干爹又一次救了他,干爹对他恩重如山,他今生今世都必须倾力报答他,为此他努力修炼这“吸血神功”,为干爹效命。

干爹说了,这个李尚书是端亲王的眼中钉,当年也有份弹劾他。大牙眼里闪过一丝恼恨的神色,他必须完成任务。

“嚓”的一声,他张开双臂,露出獠牙,从屋檐上一跃而起,如一只巨大的蝙蝠飞过溶溶月色,直扑向阁楼的灯火阑珊处……

“我当县令?”大牙目瞪口呆,以前只要能在县衙当个小小的衙役,他便已十分满足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他做梦也不曾想过。

“甘罗十二岁拜相,周瑜十三岁挂帅,你比他们还大一岁,有什么不可以的?”华英颇有深意地道,“这世上遍地是银子,再穷的地方也不缺银子,就看你会不会捞了。”

大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重返青湖县的路上,和来时大不一样。华英派了十二名锦衣卫士相随,又从府上挑了两名武功高强的一流高手王博、李涛揣着吏部的批文,沿途相送。众人骑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宝马,腰间挂着宝石镶嵌的刀剑,一路上浩浩荡荡地招摇过市,马蹄声奔腾如雷,煞是威风。

这回不用起早贪黑,也不用害怕山匪蟊贼,经王、李二人打点,沿途甚至有州、县官员前来迎送。一拨儿五六十名拦路打劫的贼寇,让大牙见识了卫士们的武功,只出了五个卫士、半炷香的工夫,所有贼寇便倒在地上不会动了,让大牙大开眼界。

踏进青湖县境内,大牙被众人前呼后拥,顿时变得神气十足,他使劲地抽打宝马,让马蹄尽情撞击地砖,十余匹骏马放开四蹄,发出如雷鸣般的声音,震动着整条长街。这雷鸣般的声音越是响亮,大牙越是兴奋,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回来了!

——我说过,有一天骏马怒奔的声音会惊醒你们的好梦!这一天,来了!

乡人少见世面,一下子看见这么多鲜衣怒马的人物,只觉得神兵天降,吓得纷纷闪开。待他们看见马上那领头的少年时,都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似乎都有预感,青湖县将有大事情发生了!

将到县衙,一身布衣的伍镇文早已在衙门附近等候了,他望穿秋水的双眼噙着泪水,激动地叫道:“我终于等到你们啦!”他似乎没有想到大牙还有完整的牙齿回来,微微有点儿诧异,但显然他的兴奋超越了诧异,他向王、李等人点头哈腰,形态可掬。

大牙微微一笑道:“伍大人,这回如你所愿,何仁通马上就要从县衙滚蛋了。”伍镇文负手在背,趾高气昂地笑道:“这里面也有你一份功劳,回头我让你当个班头!”转身走向衙门,气势汹汹地咆哮,“开门,让何仁通出来!”

当值的衙役见是前任县令,又见后面王、李等人极具气派,来历不凡,赶忙向内通传。过往百姓议论纷纷,片刻县衙大门前便聚满了人。一会儿,何仁通带着众人前呼后拥地出了大门,人未至,便骂骂咧咧起来:“伍镇文你这老不死的,找死找到老子头上来了!”

然后,当他看见王、李二人身上高贵的服饰时不禁全身一颤,他不可能不知道,王、李二人那身衣服显示着他们的官阶比他这小小的县令不知高出多少。而他们身后的卫士个个器字轩昂,明显不是等闲之辈。伍镇文冷笑,狐假虎威地指着王、李二人道:“这二位是京城华英华总管的使者,他们带来吏部的批文,你的末日到了!”王博取出公文,目无表情地道:“何仁通,你贪赃枉法,已被革职查办了!”何仁通脸色霎时苍白如纸,不甘心就此失败,犹自作困兽之争,向衙役们大喝:“别听他们的,他们都是骗子!快捉拿他们!”

衙役们面面相觑,没人敢走上前,何仁通急得将身边数名衙役猛推向李涛。李涛蔑视地哼了一声,根本就不看那些人一眼,立在马背上来了一腿“横扫千军”,狂风扫落叶般地将那些人统统踢倒在地。王博挥出一掌,只听轰隆一声,衙门旁边的石狮子立刻被他击个粉碎,他冷冷地道:“再敢反抗,我们一定踏平县衙!”其余十二名锦衣卫士闻言,锵锵地拔出刀剑,顿时灿烂夺目的刀光剑影照得众人连眼都睁不开。众人顿时被震慑住了,傻子都知道来了一流高手,更加不敢上前了。

“上啊,你们这群废物,快给我上啊!”何仁通气急败坏地吼道。

“他们确实是京城来的人。”铁贱冷不防从旁来了一句。

何仁通全身僵硬,如被背后捅了一刀,愤怒地回头瞪着他。铁贱的威信极高,经他这么一说,更加没人理会何仁通了。一时间,树倒猢狲散,众人都不知不觉退后几步,把何仁通孤立在场上。

伍镇文冲衙役们喝道:“还不给本官拿下他!”

“是。”两名衙役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将何仁通擒住。

“慢!”王博对伍镇文喝道,“你是什么东西?这里还轮不到你吆喝!”伍镇文愕然。王博庄重地拿出吏部的任命状,高声道:“青湖县的新任县令是华大牙大人!”

“华大牙……大牙?”伍镇文吃惊地看着马背上一身锦衣华服的大牙,这表情比何仁通知道自己突然丢官还要吃惊。

“大牙当知县了?”所有人都震惊了,议论声沸腾成一片。“这怎么可能?”“不是吧,是假的吧?这是我一辈子听到最滑稽的事情了!”“不可能,不可能!”王博怒吼:“谁敢对华大人无礼?”

顿时,全场鸦雀无声。李涛冷笑:“我们华公子何等尊贵?屈尊青湖县小小弹丸之地,是你等荣幸!”大牙慢悠悠地下了马,在众人异样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大摇大摆地进入县衙。

李涛示意衙役将何仁通、伍镇文都拿住,随着大牙带入衙门。大牙大马金刀地坐在“明镜高悬”的巨大横匾之下,雄视堂下众人,神情肃穆,倒也威风凛凛。

王博宣读了吏部的公文,众人齐声恭贺,弯腰行礼,只有铁贱还是冷冷地站在那儿。大牙轻轻地叫道:“何仁通。”

“在,小人在。”何仁通跪在堂下,颤巍巍地回应。

大牙看见他害怕的模样,一阵畅快淋漓的快意流遍全身。堂上堂下两个人,一个从地狱到了天堂,另一个则从天堂到了地狱,真是天壤之别。他压抑着激动,冷冷地道:“你可有贪赃枉法、侵占他人田地的不法行为?”

“这个……小人冤枉啊!”何仁通硬着头皮,不敢承认。

“大胆!”大牙一拍惊堂木,凛然道,“你命张捕快、李捕快强抢伍镇文老先生的房产土地,本官亲眼所见,这事难道有假?”一旁的张、李捕快脸色大变,吓得立刻跪了出来,连称是受了何仁通指使,他们奉公行事,并不知情。

何仁通脸色如死,伍镇文喜从天降,没想到大牙当了县令还会替他出头,想来大牙还记着从前的好处。

“人证确凿,还不承认?”大牙看见何仁通还不肯认罪,勃然大怒,“给我上大刑,狠狠地打!”

“是!”四五名衙役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何仁通按倒在地,扒下裤子,“啪啪”地抽起了大板子,何仁通痛得杀猪般嚎叫!这些衙役里面有人曾参与了上次杖打大牙,这次为了洗脱前嫌和讨好大牙,都格外卖力,每一板都往死里打,不消片刻何仁通已经皮开肉绽,很快便晕了过去。

大牙让人用冷水浇醒他,继续杖打,不许客气,打到他肯招供为止。何仁通晕了又醒,醒了又晕,最终经受不住杖打,在招供状上画了押。大牙满意地点点头,拖长着语调慢慢地道:“这厮罪行累累,一时半刻哪里审得完?暂且关进大牢,来日慢慢审。”不知怎的,衙门的气氛有点儿诡异。这种屈打成招的事情,县衙也不少见.但这时众人都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毛骨悚然。

“小人得志,沐猴而冠。”铁贱冷冷地说了一声,环视众人一眼,便径直走了出去,场面顿变得有些尴尬。

“大胆铁贱,你敢对华大人无礼?”伍镇文很识时务地站出来,一边指着铁贱的背后大骂,一边呼喝两边衙役,“没听到华大人的话吗?快带犯人何仁通下去!”

大牙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众人退下去。堂上除了王、李二人贴身相随,就只剩下他和伍镇文二人。伍镇文满脸堆笑地道:“华大人天纵奇才,前程不可限量。老夫在官场打滚多年,熟悉个中玄机,愿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大牙淡淡地道:“你走吧。”伍镇文一怔,道:“我可以为你做很多事情,助你……”大牙摆摆手,道:“你走啊。”

“那我给何仁通夺去的那些房产地契呢?”伍镇文见大牙无动于衷,不禁哭丧着脸说,“念在我们宾主一场,你把那些东西还给我吧,没有它们我今后怎么过日子呢?”

大牙根本不想听他的声音,不耐烦地道:“走啊。”

伍镇文两眼发红:“是的,老夫将你送去华英那里,确实知道他有打碎别人大牙的嗜好,希望以此讨好他。但是,老夫这样做不过让你损失两颗牙齿,可是老夫东山再起后肯定会补偿你,昭昭日月,老夫一片苦心……”大牙再也忍不住了,两眼喷火,大喝一声:“滚!”伍镇文吓得跌倒在地,连忙爬了出去。

大牙独坐在高堂之上,牌匾落下的阴影将他笼罩住,让他处身黑暗之中。解恨啊!他的心情一时激动,一时平静;一时感觉拥有了一切,一时又感觉什么都没有,竟然有点儿空虚寂寞。黑暗中,他猛地张开野兽般的眼睛!

他的目光越过正堂上空,不远处便是郊外破陋不堪的城隍庙。他心想,从前我在青湖县最贫贱的地方出来,好不容易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坐在众人仰望的最高位置,这种感觉很奇妙、很美好,我再也不会离开这里。

——我要继续往前走,谁也不能夺走我一切!

——谁也不能!

四 稳坐县令位

大牙坐稳县令之位,加上他是京中权贵华英的干儿子,城中的乡绅富商、名门望族都争着巴结奉承大牙,宴请的宴请,送礼的送礼。

初时,大牙还有点儿不习惯,但很快便适应了。因为出席这些场合,他根本不需要迎合什么,所有人、所有事、所有话都是围着他转,他想咋样,就咋样。大牙懂得了有风使尽舵,礼物照单全收,饭局也应付自如。忙碌之余,他也不忘关照一下何仁通,赏他点皮肉之苦,给他多加几项莫须有的罪名,让他在牢房里好好地交代藏于别处的资产,然后如数充公。

他也想找铁贱聊聊。尽管铁贱在公开场合都表示对他的不屑和鄙夷,但是大牙对他还是十分恭敬。几年前,他甚至动过拜他为师的念头。他觉得铁贱虽然不幸戴了绿帽,但是一身铮铮傲骨,武功高强,确实是条汉子。青湖县今后还是需要仰仗这样的强人的,搞好关系是必须的。

可是铁贱拒不相见,只是让人传话:若有公事只管吩咐,若为私事便没什么可谈。大牙叹口气,这人始终对他成见很深。这日他在书房里,忽然有人轻轻敲门,然后一裹青衣的女子走了进来,满脸堆笑地道:“华大人。”

大牙看清楚这人是铁贱的夫人闻歌雅,应了一声“嫂子好”,便想从离凳站起行礼。谁知,闻歌雅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着,笑道:“使不得,使不得。大人今非昔比,奴家受不起哟。”

她欺身而上,两人相隔甚近。大牙只觉一阵令人心神荡漾的香气从对方身上传来,如沐春风。他一抬头,只见闻歌雅语笑间风情万种,酥胸半露,极具媚态,大牙一颗心不禁怦怦乱跳。

闻歌雅笑道:“铁贱大哥这人天生一副牛脾气,大人不计小人过,切勿跟他生气。”大牙连忙道:“嫂子放心,我素来尊重铁大哥,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

“这就好。”闻歌雅进一步靠近,坐在书台上,伸出纤纤玉手搭住了大牙的脖子,“只要你不为难铁大哥,你要奴家做什么,奴家都答应的哦。”

“这……这……”大牙再驽钝,也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只觉全身热血沸腾,体内的猛兽突然抬头,冲动不已。

闻歌雅见他样子窘迫,不禁吃吃地笑了:“你不喜欢姐姐吗?”

“不是,不是。”大牙意乱情迷,想推开她,双手却又不知推到什么软绵绵的东西,好似触电一般,吓得立刻将手缩回来。

“怕什么呀!”闻歌雅又是吃吃一笑,整个人扑向大牙怀抱。大牙软玉在身,顿觉全身轻飘飘的,如坠入云雾之中……一会儿,大牙猛然清醒,强行将她推开,大叫:“你错了,我不是何仁通!”

闻歌雅退了下去。大牙望着那离去的迷人倩影,犹自心跳不止,喘气连连,到现在他都不明白堂堂铁贱怎么会有这样的夫人。

当了县令,大牙才知道为何不管伍镇文还是何仁通都不断地巧设名目征收“茶水钱”等费用,因为这是上级知府摊派下来的死任务,一级剥一级嘛。当然,这里面也有二位大人借机中饱私囊的成分。

知府大人知道大牙背后的靠山,便差使者前来说青湖县上缴的赋税不必着急,还可酌情减免。大牙很是鄙夷地看着那使者,冷冷地道:“知府大人是看不起本官的办事能力,还是目无法度、徇私枉法?”那使者直冒冷汗,灰头土脸地离开。

他想起了干爹临别前的话:“这世上遍地是银子,再穷的地方也不缺银子,就看你会不会捞了。”为了不让干爹失望,他变本加厉地向全县商贾征收各类税费,不到一个月,他便收了三万两银子,命人给于爹送去。回来的人告诉大牙,华总管收到银子乐得合不拢嘴,大赞他孺子可教也!

他想起城隍庙的那群弟兄,他前呼后拥地率领二三十人,踏过长街来到庙前。破败的城隍庙依旧如风烛残年的老人苟延残喘着,寄住在里面的小叫花们却早已不知去向。

大牙一阵莫名的伤感,他下令全城的商户必须在七日之内集齐足够的资金,将城隍庙修葺一新。然后,他派人四处打听小叫花们的下落。小叫花们离开青湖县后,大家都没有他们的消息,人海茫茫,仿佛蒸发了一样。

半个月后,城隍庙焕然一新,恢弘大气。衙役们给大牙找到一个人,据说这人能够找到小叫花们,那就是冯老大。

见到冯老大的时候,大牙有点儿失望,当年嚣张跋扈的冯大麻子如今神情痴呆,恍惚间喃喃自语:“不可能,怎么可能!”问及旁人,有溜须拍马的立刻告诉大牙,原来冯老大当日被大牙打败后,遭人耻笑,他一直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不经意间有点儿神志不清。

见到大牙,冯老大两眼突然布满血丝,大吼一声,竟向大牙扑了过来!

王博、李涛等人意欲拦阻,大牙轻轻一挥手,让他们退下。这时的大牙已是今非昔比,他学了干爹的“冰魄神功”后信心十足,冯老大的那点儿本事已不放在眼里了。他踏前一步,顺着冯老大的拳势,遽然后发先至,戟指运气对着他的曲池穴用力一点。

“哎哟!”冯老大半个身子突然一麻,整个人跪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弹指之间,大牙便制伏了从前比自己厉害十倍的对手。虽然他以前也曾打败过他,但他知道那次纯属意外,这次他击败冯老大才是实实在在的。冯老大仿佛明白了真相一般,蓦地里像小孩子一般地嗷嗷痛哭。大牙很满意地走上前,像长者抚摸小孩子一般,惬意地抚摸着冯老大的头顶:“乖,你没有错,回去好好过吧!”说完让人给他送上五十两银子,吩咐手下护送他回到原来的地方。冯老大哭得更加伤心,伤心得就像无助无能的七八岁小孩儿。

还是没有找到小叫花们。大牙不死心,悬赏一百两银子寻觅小叫花们的行踪。

数天后,大麻石通过一个小叫花给大牙来信,说要和他见面。大牙欣喜若狂,他把青湖县最豪华的酒楼包了下来,一连点了六十多款菜式,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全是极其珍贵的山珍海味。如果这顿饭要付银子的话,没有一千两是办不到的。

大牙老早就在楼上可以观赏山景湖光的厢房里等候,品尝着令人全身温暖的天都女儿红,想到可以见到这些很久不见少年挚友,大牙的心情有点儿兴奋。是啊,想当年接济这些弟兄们,还得遮遮掩掩,有心无力。如今整个青湖县都是他的,他可以为所欲为,自然可以关照到他们了!

黄昏的时候,大麻石、木头、臭蛋、金毛等十几个小叫花纷纷走上楼。因为酒楼已经被包了下来,所以他们上楼的脚步声,听得格外分明。大牙兴奋莫名,要不是巨大的饭桌挡在身前,他真想离座冲往楼梯和他们一一拥抱。

“大牙哥哥!”小叫花们一起恭敬地向大牙行了一礼,温良谦让,不卑不亢,多少令大牙有点意外。大牙原以为离开青湖县的他们闯荡在外,想必吃尽苦头,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地回来见他。此刻他们虽然还是叫花子,但是衣着整齐,体魄健壮,似乎日子过得还可以。大牙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更令他惊奇的是,面对琳琅满目的佳肴,小叫花们没有饿鬼投胎般地抢食,他们举止规矩,倒像是受过很好的教导一般。

“城隍庙我已经修好了。”大牙开门见山地道,“这个庙以后就是大家的了,那里所有收到的香火钱归大家使用,庙里的厢房也是你们的,你们想怎么住就怎么住。总之,大家回来吧,留在青湖县帮我。”小叫花们面面相觑,没有人接话。

“怎么了?你们不敢相信,是吧?”大牙嘻嘻笑道,“老子如今不一样了,堂堂县令,想干吗就想干吗。”

“大牙哥哥。”大麻石在众人目光的推许下开口了。

“嗯。”大牙应了一声,当了县令之后,别人都恭敬地称他“华大人”,已没人敢直呼他“大牙”了。当然,听到旧时弟兄还称呼自己“大牙哥哥”的时候,大牙也没生气,相反还感到亲切些。

“你要我们回来做些什么事情?”大麻石问。

“做什么?”大牙哈哈一笑,大声道,“做什么?我们可以从这里捞取很多很多的银子呀!大麻石,从前的福隆街是我负责收‘茶水钱’的,现在归你!只要你们好好干,我会很快一级一级地提拔你们!”他说得眉飞色舞,却没注意到小叫花们全都陷入沉默之中,沉默得有点儿可怕。突然之间,小叫花们全都站了起来,神色极其严峻地看着大牙。大麻石道:“我听闻哥哥认了京师权奸华英为干爹,可有此事?…‘是的。”大牙答道。

“哥哥可知道这华英是什么人?”大麻石愤然道,“华英这老贼仗着昏君专宠,祸国殃民,陷害忠良,贪赃枉法,贻害苍生,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哥哥不洁身自爱,反认贼作父,我等实在替你羞愧难当!”

“你……”大牙气得哽塞,实在不知小叫花们哪里学来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来,让他不知用什么话来辩驳。

臭蛋在旁打岔,意图缓解僵硬的气氛:“要不……哥哥和那老贼断绝关系,别做这劳什子县令,我们一起逍遥江湖,图个快活!”

“不可能!”大牙吼了一声,他好不容易才坐到这位置,打死也不会走下来。忽然,他冷静下来,冷笑着,“士别三日,当真得刮目相看,你们现在到底怎么了?”

“好说!”大麻石往腰间一挺,露出一个干瘪的布袋,自豪地道,“那日你揭露冯老大冒充丐帮弟子骗了我们后,我们确实很失望地离开了青湖县。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居然让我们在另外一个镇上遇到真正的丐帮好汉。经人引荐,我们加入了丐帮灰木堂吴中子吴长老旗下。吴长老教诲我们身为丐帮子弟须得行侠仗义,警恶锄奸,不义之事不可为,不义之财不可取,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大牙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些弟兄们,仿佛突然明白了一切,冷笑道:“哦!原来你们是高高在上的丐帮弟子,自然瞧不起我这卑微小吏了!也罢,宁为吸血鬼,不为乞儿郎,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走吧!”

大麻石怒道:“哥哥你好自为之,若像那老贼那样为非作歹,只怕我们丐帮容不得你!”真是好心没好报,好头戴烂帽!大牙看着这些自命不凡的小叫花们,气得七窍生烟,蓦地奋力一掀桌子,骂道:“给老子滚!永远不要见你们!”霎时间.满桌的盘盘碟碟乒乒乓乓地摔烂在地,多少上好的极品佳肴全被糟蹋掉。

不欢而散。

“来人!给我杖打何仁通五十大板!慢,打够一百!”大牙大声怒喝。

大牙郁郁寡欢地饮了几天闷酒,想到小叫花们一个都不肯来自己身边,真是难过至极。然而,就在他怎么都想不通小叫花们心绪变化的时候,臭蛋、金毛却带着六名小叫花来到衙门投靠。大牙看他们鼻肿脸青,显然是刚刚和别人打过架。一问之下,原来他们回去之后和大麻石等人发生意见分歧。大麻石是铁了心跟着丐帮干,而臭蛋等人则认为跟着大牙更有前途,双方谈不拢竟然互殴起来,最终散了伙。

大牙很是高兴,不计前嫌地接纳了小叫花们,也信守承诺地将修葺一新的城隍庙交付给他们使用。于是,八名小叫花匪夷所思地成为了衙役。大牙特意将福隆街交给臭蛋打理,这里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人,需要与众不同地对待。

清晨,杂货铺的老王如常一大早便打开店门,他的心情很复杂,一片惶然。他知道青湖县已经换了知县,新任知县不可思议地换成了那个曾经落魄到被自己收留的大牙,自己对大牙没少冷嘲热讽,不知会否迎来更多的刁难。

几个衙役开始出入福隆街的那些店铺,看样子是开始征收新一轮的“茶水钱”了。老王老早就从钱柜准备好银子,只要衙役一来就乖乖上缴。然而,这一等就是一上午。他依稀认得带头的衙役似乎是大牙当日手下的小叫花,他们结队拜访了一家家店铺,最后结队回县衙了,并不曾光顾他的杂货铺。

霎时间,老王杂货铺成了福隆街一枝独秀的奇景,所有人都议论纷纷,讨论老王的杂货铺为何能幸免于难。

老王更加不安,他倒希望那些凶神恶煞的衙役们破门而入,强取豪夺他的银子。然而,一连好多天,衙役们路过他的铺子,似乎视而不见,漠视他的存在。有一天,他看见那个叫臭蛋的衙役带人在隔壁酱油铺老林那里发飙,老林近来生意凋零,实在交不出银子了,被臭蛋他们围殴谩骂。他们一连打烂几个酱油缸,黑糊糊的酱油一直流到老王的杂货铺门前,散发刺鼻的气味。

多年邻里,老王心中不忍,叫了句:“几位爷行行好,放了老林……”他话没讲完,臭蛋便笑嘻嘻地道:“原来是王大爷啊,王大爷这个面子当然一定得给!”然后居然一溜烟地跑了,留下老王和老林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王大爷……

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登门求助老王的人络绎不绝。老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苦笑连连,醉翁之意不在酒,自己的一句话能有多大的分量,他还不心知肚明那少年县令葫芦里卖什么药。

冰儿看得出舅舅的苦恼和担忧。这天,她一把揪住正在巡街的臭蛋背心,叫道:“去,叫他来见我!”臭蛋挣脱后,飞快回去禀报。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点缀着长长的街道,一骑环佩铃铛的白马缓缓地踏至杂货铺前面。女孩子叉着腰站在白马前面,瞪着马上的少年,嗔道:“你究竟玩什么把戏?”大牙答道:“从前我向你舅舅收银子,是迫不得已,身不由己。现在这里我说了算,当然不会再收了。”冰儿哼了一声:“那你到底想咋样?”大牙微微一笑:“我说过,‘等我过好了,我一定回来找你。’,我不会骗你的。”

“你找我干吗?”

“娶你。”大牙轻轻地回答,坚定地伸出手,示意拉她上马。

冰儿脸一红,佯嗔道:“谁嫁你这胆大妄为的坏蛋!”

大牙哈哈一笑,纵马上前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二人共乘一骑在街上肆无忌惮地飞奔。

随着白马在长街上奔跑,少年县令将要娶妻的消息便传了开去,青湖县似乎一下子笼罩在异样的阴影里。

大牙把冰儿接到县衙,在与他相隔的西厢住下。他筹定了良辰吉日,便派人给干爹送信。

冰儿来了县衙之后,大牙真觉得这世界已经美好得不得了。他本想把老王也接到县衙,谁知这老王第二天就卷起包袱一走了之,据闻是怕惹祸上身。大牙当然嗤之以鼻,以他今时今日的权势,难道还不能保护他们俩吗?这老王天生就是胆小的货,孬种。

他这一离去不打紧,冰儿身边可就没有一个亲人了,这将成为这婚事美中不足的地方。当然,面对每日源源不断的贺词贺礼,大牙很快便将这点儿不愉快抛诸脑后。

就在大牙飘飘然的时候,那个鬼魅一般的影子出现了。

西厢的一名婢女倒在血泊之中,被人挖掉的心脏扔在脚边,早已毙命多时,有人蘸了血渍在雪白的墙上写下八个大字:

“红烛素手,血溅婚堂。混混狗官,死于非命。”

每个字狰狞有力,似乎都全是用仇恨写成的。大牙瞳孔开始收缩,全身毛骨悚然。

——那老妖妇居然还藏在县衙!

许多人的脑海里立刻出现夏婆婆诡异的身影和狠辣的身手,不禁惊出一身冷汗。大牙惊魂稍定,立刻下令县衙上下搜索夏婆婆的踪影,霎时间火把云集,如同白昼,众人连一草一木都没有放过,掘地三尺地搜捕夏婆婆。

很快,县衙搜完了,那老妖妇似乎消失在夜幕下,无迹可寻。大牙不死心,命人将县衙周围的房屋、街道统统搜寻一遍。这注定是个无法让人安宁的夜晚,衙役们地毯式搜寻各处的声音,让住在大街小巷的老百姓都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

折腾了整晚,都没发现夏婆婆丝毫踪迹,众人估计那妖人在县衙犯案后,想必已经走远了,都放下心来。然而,没过几天,又有一名衙役暴毙在走廊里,一颗心脏活生生地被挖了出来,旁边的柱子上依旧蘸着鲜血写道:

“红烛素手,血溅婚堂。混混狗官,死于非命。”

——她还在!

大牙倒吸一口冷气,下令王博、李涛带领众衙役重重守卫在自己和冰儿的房外,切勿让夏婆婆的魔爪触及这里。这样一连过了十几天,夏婆婆没有出来闹事。就当大家以为可以松口气、放松警惕的时候,又有一名衙役被取心杀死在西厢房外!

众人心里发毛,这老妖婆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她仿佛有一双巨大的眼睛悬在县衙上空,冷冷地注视着县衙里人们的一举一动,谁也逃不出她的掌控中。

大牙也十分恼火,他气得指着夜空大骂:“贼婆娘,恶婆娘,有种就出来,老子不怕你!”尽管他也不知道夏婆婆躲在哪里,但原以为在青湖县可以只手遮天的他,也只能指着天空宣泄了。

夏婆婆当然没有出来。但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县衙却接二连三地有人死在夏婆婆的“红酥手”下,那老妖妇似乎要制造出无尽的恐怖。县衙顿时人心惶惶,谁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成为那老妖妇下一个的爪下亡魂。

有胆小之人,为了保住小命,竟向县衙辞职不干了。大牙不由得火撞顶梁,命人板子伺候,将这些家伙打个皮开肉绽,并威胁地宣称,谁还敢离开便以勾结妖妇的罪名入狱,逃到天边也要缉拿归案。大家都知道这小子年少气盛,说到做到,都不敢再惹他,只好战战兢兢,小心为上。然而,这一天竟然又有一个人收拾细软,意图离开县衙。这个人却是冰儿。大牙怒喝:“你干吗?存心跟老子过不去吗?”

冰儿愁眉难展,却不甘示弱:“你个笨蛋!那老妖妇要在成亲之日杀你,我要是离开了,这亲便结不了,那老妖妇就不会杀你了啊!”

大牙知她心意,心里一阵温暖,嘴上也不服软:“我呸!你走了老子怎么办?谁也阻止不了老子娶你!”

冰儿低头不语,眼泪悄然落下。大牙装作不知,返回书房。他心里知道,夏婆婆有心杀他,即使新娘子跑掉,她还是会出来杀他。

正当大牙彷徨无助的时候,一行三人风尘仆仆地来到了青湖县,在一个深夜里秘密地进入了县衙。

迎接他们进来的是王博、李涛二人。大牙见到为首那人,不禁高兴得跳了起来,急忙磕首行礼,叫道:“干爹!”

那人正是华英。

大牙原以为干爹不远千里从京师赶来,应该是为了参加自己的婚礼的。干爹见多识广,顺带也可以向他请教如何解决县衙“闹鬼”的事情。谁知华英一见面劈头就是一顿怒骂,他大骂大牙这浑小子没出息,没当几天县令便沉迷女色,自古红颜多祸水,年纪轻轻娶妻无疑是自毁前程。大牙从没见过干爹如此发火,顿时哑口无言,不禁低声地问:“那现在怎么办?”

“婚事取消。”见大牙有点儿为难,华英顿了一顿,又道,“这样吧,你把她收起来,将来当成小妾纳了便算。”

大牙摇头:“不行!我喜欢她,我不能这样待她!”

“不行也得行!”华英一拍桌子,怒道,“堂堂华大总管之子,仕途不可限量,所娶之媳妇非富则贵,这丫头出身贫贱,与你门不当、户不对,如何配得上你?”

“我不当这劳什子县令,那总可以了吧!”大牙突然也犟了起来。

“混账!”……

二人狠狠地吵了一架,吵得整个县衙大院的人都听见他们的声音。大牙心里憋闷,喝了一宿的酒,喝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醒来之后,大牙只觉得头痛欲裂,喉干舌燥,心烦得很。一连几天,他既不去见华英,也不去找冰儿,兀自躲在屋子喝闷酒。

华英也懒得去管他,但决不许大牙逆他的意,父子二人一连多天,竟是一句话都没有讲。

婚期将近,县衙上下谁也不敢过问他和冰儿的婚事如何操办。日子过得飞快,很快便到了原定的良辰吉日。

时光流逝,不觉月正中宵,没有花乐满天,没有高朋满座,也没有红烛高烧,原本是轰动全城的大事,如今一切都是冷冷清清。大牙信步来到冰儿的房前,敲了几声,无人应答,心里诧异便推开门,只见人去房空,冰儿早已不知去向。大牙一惊,连叫了几声“冰儿”,然后才在台面发现一页信笺,上面写着:

“听干爹的话,你我永不相见。”

大牙连忙将当值的衙役叫来问话,众人都没发现冰儿是何时离开县衙的。大牙看那墨迹犹湿,想来冰儿留字离去不久,便下令守住县衙各处大门,不准任何人离开。他漫无目的地在县衙游走,希望可以找到冰儿。他又是焦急,又是愧疚,他知道自己让冰儿失望了。冰儿在他最落魄的时候,都没有嫌弃他,现在自己权势加身,反而抛弃了她,真是猪狗不如。他发疯似地来到后花园,这里百花吐艳,是冰儿平时喜欢来的地方。

“冰儿!冰儿!”他大声叫喊,忽然背后有人冷冰冰地道:“狗官,新娘子不见了?”

大牙心中一怵,只见小池的假山那边鬼魅般地出现一位长发飘扬的老妇,两只明亮的眼睛从披发中射出凌厉的光芒,那夺命恶鬼夏婆婆终究是出现了!

夏婆婆怪叫一声,脚下一点,长长的利爪随着身子滑翔而来。大牙情急之下,一掌往前拍去。这一掌不知不觉暗带“冰魄神功”,打出去夹带着一阵寒风。夏婆婆怔了一下,啧啧叫道:“武功大大长进了呀!”大牙当然知道自己那点儿粗浅的功夫,犹如螳臂当车,趁夏婆婆一怔的瞬间,撒腿就跑。

“往东南边跑!”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大牙听得分明,那是冰儿的声音,她果然没走远!东南边是干爹以及王博、李涛那些武功高强的锦衣卫士寝居的地方,只要他们出来帮忙,就不用害怕这老妖妇了。

大牙没想到冰儿就藏身在这花园里,更没想到在这危急关头,冰儿竟然不顾自身安危,冒险出言提示他逃亡的方向。

他一阵激动,可是冰儿这一出声,无疑暴露了她的藏身之处。果然,夏婆婆不去追大牙,反而一个转身,对着假山一击掌,只听“轰隆”一声,假山被她击个粉碎,扬起漫天灰尘。

“糟糕!”大牙心想这假山如此厚重,躲在假山后的弱小女孩岂不被击成重伤?果然,漫天灰尘中,一个瘦小的身影匍匐在碎石中。夏婆婆飞身掠过,将那女孩夹在腋下,一个纵跳越过围墙。虚空中,传来她夜枭般的怪笑:“臭狗官,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杀你,我要把你心爱的人带走,让你一辈子找不到她!让你痛苦一辈子!哈哈!哈哈哈!”

“冰儿!”大牙放声大哭,绕过围墙赶去。可是那妖妇身法诡异莫名,仿佛一下子消失在夜空,居然一点痕迹都未留下。

王博、李涛等人闻声早已赶了过来,人人手举火把,县衙顿时明如白昼,被搜了个翻天覆地。

冰儿被抓走了……大牙看着县衙人影幢幢,早已欲哭无泪,他不想理会外面的纷纷扰扰,默默地回到冰儿平日居住的西厢,看着人去房空,就这样枯坐到天亮。没人来告诉他冰儿的消息,他也知道不会有消息了。天大地大,江湖茫茫,那老妖妇心肠狠辣,一定会将冰儿带到一个他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漫漫长夜过去了,黎明即将到来。

华英推开门,看见如老僧入定、泪痕满脸的干儿子,忍不住叹口气:“真是痴情的种子!”

大牙抬起头,蓦地上前跪下,道:“干爹,我对不起你。我决定不当这县令了,我要去找她,找不到她我永远不回来。”

华英抚摸着他的头,叹道:“傻孩子,你怎么能够舍我而去?干爹可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人!”

“冰儿也是。”大牙一字字地回答,他脑海里反复浮现冰儿救他的情景。

“好吧。”华英拉着大牙的手往公堂走去,“我让你看看真相。”

“真相?”大牙一怔,满心疑惑地跟他来到公堂,只见公堂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连最近极少露面的铁贱也出现了。华英老实不客气地坐在“清正廉明”的巨匾之下,一拍惊堂木叫道:“带上来!”

一会儿,只见王博、李涛以及四五名卫士抬着一个巨大的铁笼进来。这铁笼的栏杆全都有碗口那么粗,只怕用来关押狮子、老虎那些猛兽亦足矣。铁笼移动中,一阵铁链的哐啷声随之响起。大牙这时才留意到王博、李涛二人手上抓着一条大铁链的一端,铁链穿过铁笼里面那囚犯的胸膛。那人不断大力挣扎,王、李二人不敢松懈,运气内力紧抓铁链与之角触,导致铁链响个不停。

“她是……”大牙看清那囚犯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那人披头散发,身形枯瘦,犹自“啊啊”狂叫,竟然是昨夜消失了的夏婆婆。

大牙又惊又喜,原以为这老妖妇早逃得无影无踪,不想她竟然被干爹拿住了。如今,这老妖妇被王、李二人的铁链穿了琵琶骨,一身本事都被废了,成了笼中困兽,再无可怕之处。大牙上前狠狠地踹了铁笼一脚,吼道:“你把冰儿藏哪儿去了?快交出来!”

夏婆婆疯了似的连连撞击铁笼,并没回答大牙。

“啪”的一声,华英将一件物事扔在大牙身前。那物事极大,有四肢、头颅,呈人儿状,原来是一个布娃娃。蓦地,大牙发现这布娃娃身上的衣服十分熟悉,分明就是昨夜夏婆婆击碎假山后冰儿身上穿的。布娃娃十分沉重,从裂开的一角看到里面填充的是泥土、铁屑之类,重量足以和真人相当。

华英淡淡地道:“这妖妇昨夜当着你面夹带着逃走的,不是冰儿,而是这个和冰儿差不多大小的布娃娃。”大牙恍然,昨晚夏婆婆击碎假山后尘土飞扬,月色昏暗,加上她一闪而过,布娃娃身上穿的又是冰儿平日的衣服,短短一瞥间真假难辨,自己还真以为她带走了冰儿。可是大牙弄不明白,她煞费苦心佯装劫走冰儿到底为什么?

夏婆婆被华英拆穿了把戏,反而平静地坐了下来,闭目不语。

华英冷冷一笑,忽然用力在桌面上一拍,桌上那碗清茶顿时杯盖弹起,茶水跃入空中,形成一个光滑的弧面。“嗤嗤嗤嗤嗤”五声,华英伸出手指在弧面上疾快地一连弹了五下,五颗水珠被弹出弧面,顿时凝结成冰粒,径直向夏婆婆的额头、肩膀、膝盖上的大穴打去。

王博、李涛分别拉紧铁链,使夏婆婆无法躲避,五颗冰粒立刻没入她的体内。华英嘿嘿冷笑:“我这‘冰魄神功’,定叫你原形毕露!”夏婆婆全身一震,惊恐地环顾周遭。王博、李涛放松铁链,饶有意思地注视着她。夏婆婆激灵灵一震,忽然“啊”一声尖叫,全身如枯枝乱颤大抖起来,骨头也在“咯咯”爆响。

“咦?”堂上众人忽然发出一阵惊讶的声音,只见夏婆婆的身体节节缩小,年纪、相貌、身高、皮肤都在不停地变化,从原来的六七十岁,变化到四五十岁、二三十岁,却还在不停地变小,那原来狭窄的衣服都变得有点宽松了。

“返老还童?”众人脑海中不约而同地闪过这么一个传说中的词语,片刻之间,仿佛经历了一次沧海变桑田。

“停!”华英忽然大喝一声,弹指一挥,一颗水珠打在夏婆婆的额头。夏婆婆又是全身一震,却停止了颤抖,身体也不再变小,整个人软绵绵地蜷缩在宽松的衣服里面。这时,她已成了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模样,脸色红润,皮肤娇嫩,神情纯真无邪,可怜兮兮,哪里还是那妖魅般的老太婆?

“冰儿?”大牙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笼中的女孩子,那令人憎恶心寒的老妖妇最后竟变成了他魂牵梦萦的冰儿!

他一连大叫几声“冰儿”,想冲进铁笼放她出来,却被王、李二人拉住。他抬起头,惊恐地看着华英,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明白吗?”华英冷冷地道,“夏婆婆就是冰儿,冰儿就是夏婆婆,两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她装神弄鬼,不过是想你离开县衙而已。”

“这怎么可能?”大牙大声叫道,这个事实对他而言简直是荒诞之谈。华英并不回避大牙质疑的目光,嘿嘿冷笑,直欲击溃他内心的防线:“她的身份是地缚灵门的地缚灵,擅长诡异的‘返老还童大法’,从八岁到八十岁,都能变化自如。通过这种妖法,专门诱使那些天赋异禀的少年他们充当卖命的傀儡杀手。”

“这些地缚灵平日混迹在我们身边,与常人无异,难辨真伪,亦防不胜防。”华英指着笼中的女子,“她伪装成活泼可爱的冰儿,让你深深地喜欢她;又伪装神出鬼没的老妖婆,让你在衙门战战兢兢,惶惶然不可终日。后花园的那一幕,更让你错以为冰儿因为救你才被劫持而去,让你心生愧疚,情难自禁,不惜一切地要闯荡江湖寻找你心爱的人儿。之后的故事,就变得简单。离开高手保护的你,很快就会又陷入另外一个圈套。他们会故意透露冰儿的消息,让你服食‘锁魂丹’,加入他们的组织,终身为他们效命。”

大牙只觉脑袋发涨,似乎一句都听不明白干爹在说什么。然而那本是沉默的冰儿,这时却渐渐地抬起头看着华英,瞪眼道:“你是什么人?怎么清楚知道本门之事?”“地缚灵门”是江湖中一个极其神秘的组织,知道它名字的人凤毛麟角,然而华英对他们的行事作风颇为熟悉,令冰儿不由得吃惊莫名。华英不屑地一笑:“可惜,你谋害的是本大人的干儿子,这回是死定了。”

冰儿仰头大笑,笑声有点儿抑制不住,直笑得花枝乱颤,有点儿气苦地道:“死?我们身份暴露,你以为我们还有活路吗?只是我不甘心,门主说只要找够十个少年,便可重获自由。大牙已经是第九个,就差一个,就差那么一个!”说到最后,不觉激动得眼泪盈眶。

大牙全身一颤,冰儿算是承认了她“地缚灵”的身份,顿时悲伤涌上心头,他眼泪汪汪地看着冰儿,喃喃地道:“为什么……为什么……”

“是的,我一直在引诱你。”冰儿愤怒地看着大牙道,“两年前,边境战火连天,大批难民好似潮水般地涌入境内。为了,从中物色资质绝佳的少年加入本门,我来到了青湖县。

“在茫茫人海中,我最早盯上了你。可是你偏偏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被伍镇文那狗官招进了县衙,从此衣食无忧,死心塌地要做县衙的鹰犬,要你离开县衙变成了一件万分艰巨的事情,而且我们也不想过于招惹公门。可是我不死心,毕竟天赋异禀的少年万中无一,只有网罗到这样的绝佳少年,才算完成门主交代的任务。如果是资质一般的少年,即使招了进来,也会被门主否决,干了等于白干。为此,我在福隆街住下来等待机会,你所见杂货铺的老王也是门里派来的。后来,县衙换了县令,你这小子开始走霉运。我一直跟着你,你那次打败冯老大也是我在背后相助你的。那天,我跟踪你到郊外查案后心生一计,化成鬼魅凶狠的夏婆婆,将县衙杀个人仰马翻,使何仁通迁怒于你,将你赶出县衙。我以为你从此会对公门之路死心,谁知风云突变,你竟然巴结京师权贵成了青湖县令,公门之路越走越远,功名之心越陷越深。没办法,我只好继续假扮夏婆婆残忍地杀人,又假扮冰儿对你展开柔情攻势,软硬兼施,逼你离开县衙。”大牙恍然,怪不得县衙严阵以待,夏婆婆依然可以随意杀人。如果她是冰儿假扮的,确实是令人防不胜防,谁会将那个水灵灵的小女孩儿和枯老干瘪的老妖婆联系到一起呢?他痴痴地看着笼中的女孩子,为了她,他几乎和干爹翻脸,甚至想过弃官而去,而她竟是为了让自己成为她的“替死鬼”吗?

华英冷笑:“幸亏我赶来青湖县,不然就发现不了你的阴谋,我那笨儿子就真着了你们的道儿!”

“不可能,不可能!”冰儿心有不甘地疯狂摇头,冲华英大吼,“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的秘密?”他们行事诡秘,无人知晓,即便如铁贱这样的神捕也被她蒙在鼓里,她怎么也不相信眼前这个花白老头儿仿佛早就知道她的秘密,可以洞悉他们的玄机,有针对地对她施行伏击,使她当晚走不多远就被擒了。

华英冷笑:“区区雕虫小技,这点儿小把戏能骗得过老子法眼?将来有机会,我一定将你们连根拔了,亲手斩杀你们的门主,剿灭所有地缚灵!”他声音不大,凛凛的恨意和杀气却清晰地从齿间迸射出来。他似乎不想再让冰儿多言,扔了一把精光四射的匕首给大牙,喝道:“去,杀了她!”王、李二人立刻拉紧铁链,将冰儿的身体贴近铁笼,大牙只需将匕首往前一送,就能刺穿她的心脏。

大牙捡起匕首,一步一步地走近铁笼,缓缓地举起手中的匕首,这时他发现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他没杀过人,却一直认为如果有一天让他杀人,他是不会手软的。可这回第一次要杀人,还是自己最喜欢的人,他的勇气不知为何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他看了笼中人很久,忽然颤声问:“冰儿,当日你对我不是真的吗?”冰儿根本不看他一眼,却似乎知道他内心的怯懦,蓦地发疯地哈哈大笑:“假的,全他妈都是假的!”

“啊!”大牙一声大叫,将匕首奋力往前一推,一抹鲜血飞溅而出,染红了大牙的脸。匕首正插中冰儿的心脏位置,直没入柄。

冰儿痛呼一声,全身剧震,定定地看着大牙,目光逐渐变得柔和,最后无力地合上了双眼,脸上倒有了一种解脱的安详和平静。

“冰儿!”大牙放声大哭,泪水在血红的脸上冲出一条小溪来。

“哭什么哭?”华英看着泪流满面的干儿子,不禁大怒,“女人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害人精!老子当年为了躲避这些女人的纠缠,连卵蛋都割了!”

五 处处是骗局

冰儿的尸体被拖了下去,华英和大牙一个恼怒,一个悲痛,气氛十分怪异。

这时,有人冷笑两声,转身离开大堂,却是那总捕头铁贱。由始至终,他不发一言,冷眼旁观,如看大戏。这时不打招呼离开,完全不把华英和大牙放在眼内。

“站住!”华英一声怒喝。

铁贱停步,傲然回头。

华英哼了一声,冷冷地道:“我知道你,你是个很有本事的人。你想必早就知道这个夏婆婆是假的吧?”

“不错!”铁贱蔑视地看着华英,“当日这妖妇杀进县衙,被我制伏之后,我便回到夏婆婆的那个村落查个究竟,见到了真正的夏婆婆。那是个不会半点武功、老态龙钟的老太婆,在下便知道被我擒住的这个夏婆婆是假的。当然,什么人假扮夏婆婆,在下没能查出来。”

众人暗自惭愧,夏婆婆将县衙杀个天翻地覆,人人心惊胆战,却连一点儿追查其来历的想法都没有,其实这是个极大的漏洞,都不得不佩服铁贱的淡定和清醒。想来那冰儿跟踪大牙到了郊外,见到那夏婆婆便灵机一动,化作另一个凶猛的“夏婆婆”,压根儿就不相信县衙有能人会回去追查她的身份,倒也没有去把真正的夏婆婆一刀杀了,以绝后患。冰儿终日和大牙厮守一起,“夏婆婆”如影随形,众人更是无暇追查了。华英哪里容得别人的藐视,喝道:“我呸!我看你就是想和那妖人内外勾结,意欲行刺县令,否则以你之能,如何迟迟未能捉到那妖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铁贱不屑地道。

“拿下!”华英一声令下,王博、李涛等人刀剑纷纷出鞘,将铁贱团团围住。铁贱虽然被十几名高手围住,但并不慌张,冷冷地环视众人,缓缓地拔出了长剑。

这时,又有十几个衙役走进大堂,他们押着一人上来,寒气森森的刀剑架在那人脖子上,那人嘴巴被封住,不停地“唔唔”叫。

铁残认得那是他的妻子闻歌雅,知道华英为了对付他暗自将他妻子擒住来要挟他。他深爱妻子,不容她被伤害半点儿,知道自己一旦出手,妻子必然被对方加害。他一生崇尚法度,又觉得在公堂刀剑相向,难免背负以下犯上的罪名,不由得长叹一声,“当”的一声扔下长剑,束手就擒。

铁贱被带去大牢,华英看着尤其傻痴痴的大牙,俯在他耳边道:“铁贱这种人桀骜不驯,难以为我等所用,如不趁机除之,他日必成大患,懂不?”他提高声调,大声问道:“华县令,铁贱勾结妖人,意图谋反,该如何定罪?”

大牙还沉浸在杀死冰儿的悲痛中,闻言大声答道:“杀!杀掉!统统杀掉!”华英狡黠一笑,传下口谕说大牙下令定了铁贱谋逆之罪,三个月后在南门街市处斩。县衙众人个个心惊,虽然铁贱平时特立独行,不屑与众人同流合污,但是暗里敬重他是条好汉的大有人在。现在听闻大牙定了铁贱谋逆之罪,都知道这是天大的冤屈,然而大多数人都是敢怒不敢言。

但是,“大牙斩铁贱”的消息却像风暴般地传了出去,整个青湖县顿时舆情鼎沸。铁贱平日行侠仗义,受过他恩惠的百姓不计其数。听闻他下狱,还是子虚乌有的谋逆罪,大家都觉得他非常冤枉,陆陆续续有人跪在县衙门外,替铁贱喊不平。

“铁捕头尽忠职守,怎会谋反?要不是铁捕头我们全家早就死在巨鹿寨的贼人刀下!”

“想当年青湖县流贼横行,还不是铁捕头以一己之力肃清的?没有铁捕头,哪有今天的太平日子过啊?”

“是啊,何止青湖县,这附近数十州县还不是有赖他才得以清平?”

原来只是三三两两的民众在那里哭哭啼啼,不到三天,跪在衙门外的百姓达数百人,密密麻麻排出五丈之外,衙门的人进出都有点儿麻烦。华英大怒:“谁再围困县衙,谁便是逆贼余党!”施以乱棒,奋力驱赶。然而这些刁民却如蚁附膻,怎么都赶之不去。

大牙这几天郁郁不乐,他坐在冰儿西厢的房里睹物恩人,冰儿的倩影仿佛还在眼前。为了抑制心中的痛楚,他只好每天喝得酩酊大醉,满屋都是喝完的瓶瓶罐罐。华英体谅他,任由他放纵自己。

门被轻轻地推开,一个女子走了进来,把门关上。

是闻歌雅。

铁贱被关押后,众人便把她放了,都没有为难她。“求求你,救救铁贱大哥!”闻歌雅哭得梨花带雨,可怜巴巴地看着大牙,“只有你,只有你才可以救他了!”

救人是要付出代价的。绸缎衣裳轻轻地从她身上滑落,优美的胴体一丝不挂地出现在大牙面前。大牙的身体开始发抖,大力地呼吸,“那些王八蛋都能上,我怕什么?”想是这么想,身体却愈发抖得厉害。房里香气流转,闻歌雅斜躺在床垫上,温柔地看着大牙,微微一笑:“你害怕了吗?”

“怕个屁!”瞬间,大牙体内热血随着酒气飞快上涌,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猛兽,飞扑过去,开始极度疯狂地发泄……“我变成何仁通之流了吗?”脑海中偶尔闪过这个念头,却很快在一次次疯狂而反复的动作中,完全消逝无形。那狂跳不止的兴奋,早让他无法自拔,在终于达到崩溃的一刹那,他知道自己再也做不回原来的自己了……

女人和酒,真是妙不可言的东西。

那天之后,西厢换了女主人,那女人进了西厢之后,再也没有出来。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大牙和闻歌雅的事情不翼而飞,人们窃窃私语。那女人虽然付出了代价,但是大牙并没有帮她,他甚至连一句求情的话也没向干爹说过。

大牙每天还喝很多酒,有一天带着满身的酒气,冲入污秽不堪的大牢,将牢里的铁贱当面臭骂一顿。他骂铁贱是伪君子、缩头乌龟、胆小无能之狗熊等等。铁贱见他喝得醉醺醺,懒得与他计较,盘膝在地,闭目养神。大牙直骂到喉干舌燥,仰头便睡,要衙役抬着回西厢睡觉。

那次之后,大牙仿佛上了瘾,每次喝醉酒后便喜欢跑到大牢臭骂铁贱。骂得多了,见铁贱毫不理睬,终于恼羞成怒,命令狱卒用铁链将他锁起来,抄起一条蛇皮软鞭便要鞭笞他。

“这可使不得!”一名狱卒劝道,毕竟铁贱当过总捕头,威信犹在,狱卒不忍他受辱。

“滚!”大牙一脚踹开狱卒,“啪”的一声,这一鞭狠狠地抽在铁贱身上,把衣服都打烂了。铁贱是条硬汉,受痛硬是不肯哼一声。这更加刺激了大牙,他发疯似的狂抽铁贱,一鞭又一鞭,直打得铁贱体无完肤。可铁贱依旧不哼一声,大牙却已力竭声嘶,气喘连连。

士可杀,不可辱。狱卒见到他们心中的英雄如此受辱,全都义愤填膺。待他们看清楚大牙迷惘的眼神后,他们才明白了促使大牙这样做的,是恐惧。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做了许多不可饶恕的事情,而这个本是你十分崇敬的人,这份恐惧便会变得更加巨大。大牙以为不断地鞭笞和辱骂对方,便可减弱心中这份恐惧,可他不知道,自己越是这样疯狂地摧残对方,自己的这份恐惧会越大了。

大牙很快就失控了,他过来痛殴铁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有时赤手空拳,有时用鞭,有时用棒,有时用锥,有时顺手在牢里随便抄件家伙,能用的就行。到最后,也不管是铁贱还是其他犯人,甚至来相劝的狱卒都统统照打不误。他下手极其狠辣,狱卒们已怕了他,每次离他远远的,免被殃及,有时还躲在牢门外面。

铁贱虽然被他打得死去活来,但眼神依然透出不屈和藐视。大牙下手越来越重,每次出手挟带着“冰魄神功”,虎虎生风,好几个同牢的囚犯被他波及,他们不像铁贱武功深厚,以致重伤命危。为求保命,所有囚犯们都央求调至离铁贱远一点的牢房。

大牙虽然练习“冰魄神功”时日尚短,但是这项神功属于非常上乘的武功,每次出手的威力自然不可小觑。狱卒们可不想成为大牙手下冤鬼,见他来到大牢,直接就在大牢门外躲避。

离铁贱行刑的日子越来越近,大牙欺负手无寸铁、束手待毙的铁贱的热度一点儿不减。候在门外的狱卒只觉牢里的鞭声犹如雷鸣电闪,想来铁贱又被折磨得不轻,猛地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从里面传来,然后听见大牙哈哈狂笑,笑声有点儿异样,令人毛骨悚然。

狱卒们壮着胆气进去一看,不禁大愣,只见铁贱的手脚全部被打断,身体在大力抽搐;嘴上全是鲜血,犹自痛苦地“嗬嗬”惨叫。而大牙手上拿着一个血淋淋的铁钩,铁钩上面钩着一块血肉模糊的物事,狱卒自然认得这是他们平日用来勾人舌头的刑具,全都吓得一身冷汗,大牙竟然打折了铁贱四肢、还钩掉他的舌头!

疯了,县令大人疯了!狱卒们吓得筛糠般颤抖,很快就有人汇报了华英。华英赶来见此情景,见铁贱如此好汉被折腾得半死不活,虽不高兴,但已不可挽回,只好迁怒于看守的狱卒,将他们杖打一顿,然后换了一批守卫,吩咐不准任何人进入大牢,包括县令在内。大牙知道这回做得过火了,不敢再去大牢。

秋风瑟瑟,天有点儿凉了。青湖县这天人山人海,大家都知道今天就是铁贱被押往南门街市问斩的日子。铁贱平日恩德广布,老百姓拖男带女来送他一程,哀嚎漫天,拥塞了街头。

南门的街市搭了一个平台,专门用来处斩要犯的。刑台周围蛇卷般地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百姓,县衙不得不调派大批的衙役加强守卫。大牙骑着白马,望着人头攘攘的街面,那些突兀狰狞的面孔,让他忐忑不安。囚车辚辚而过,沿途不断有人激动地大叫铁贱的名字,然而囚车上的人一动也不动,仿佛车外沸腾的景象与他无关。

车门被打开,那个带着手扣脚镣的犯人被两名衙役架上平台的时候,台下立刻爆发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这是铁捕头吗?他手脚怎么废了?”

“不止啊,他嘴巴张开却不能说话,他、他、他舌头好像不见了啊!”

“士可杀,不可辱,他们这样糟蹋铁捕头,天理难容!”

“大牙那狗官岂止迫害铁捕头,听说他还霸占了铁捕头的妻子,淫人妻子,万恶不赦!”

“没有铁捕头,只怕日后更多苛捐杂税,叫我们怎么活下去?”

“畜生!禽兽!千刀万剐也难泄老子心头之恨!”……

各种愤怒的情绪越来越激烈,交织在刑台上空,仿佛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罩在刑台上空。大牙望着那一双双野兽般的眼睛,心蓦地开始发颤,隐隐觉得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赶快行刑!”华英在旁催促大牙。

大牙茫然点头,刽子手抡起鬼头大刀,朝铁贱的脖子猛力砍去!

“不许诬蔑我夫人!”铁贱怒吼,眼里直欲喷火。

华英啧啧叹道:“这些人忌惮你武功高强,睡了你老婆,怕你知道找他们拼命,倒真把你瞒了个严严实实。枉你这人还称神捕,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当真是个浑人,哈!”

铁贱想起这些年独迈俗流,一意孤行,却也不算遇到太多挫折,仿佛暗中有贵人相助,没想到却是妻子背后承受着巨大的屈辱,不觉流下两行英雄泪。他人到伤心绝处,手中树剑剑气大盛,在他周身的树叶纷纷碎裂,一波波地荡开,他瞪着华英:“你说这么多,不过是想我让你带大牙走而已。没错,虽然你从冰儿这个地缚灵手下救下他,使他不至于成为不见天日的杀手。可是你呢?你和她又有什么不同?你将‘冰魄神功’这等妖邪的武功传给他,不过是想让他为你卖命而已!”

华英冷笑:“路是自己挑的。”

他平掌对着铁贱,快如闪电地刺去。两人不再说话,蓦地身影交错,树剑与掌剑各自迸出强大剑气,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罩,数棵老树“咔嚓”都断为两截,飞鸟簌簌而出,王博、李涛二人的坐骑也被剑气吓得狂奔而去。二人剑术精湛,都到了“万物皆可为剑”的至境,林子里剑影飞舞,这一战旗鼓相当,惊险绝伦。只可惜这后剑器时代的惊天一战,一个看客都没有。

林子里气氛不断变化,从风雨如晦到狂风暴雨,再到雷鸣电闪,铁贱与华英四掌相抵,如岳峙凝立,已经从剑术的比拼,到了更加凶险的内力相斗。

正当二人全神贯注地比拼的时候,西南角传来一声咳嗽,正是大牙慢慢醒转。

二人大吃一惊,天意啊!

他们二人实力相当,如此相斗内力,要分胜负十分艰难,但倘若第三人从中搅浑,便可决定胜负。他们二人都想带走大牙,可是大牙心里到底怎么想,他们还真不知道。上天仿佛给大牙这么一个机会,让他选择自己的路!

大牙见此情景,脑里忽地一片澄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中了吴中子一掌,身受内伤,有气无力地爬起来,却知道自己微乎其微的一击,就能让这世上从此少了一位绝顶高手。他捡起王博的剑,脚步蹒跚地走向水火不容的二人。

二人都向大牙投来期盼的目光。

两种目光,两条路。

路是自己挑的。

他可以处江湖之远,拜上自己崇拜已久的英雄为师,从此行侠仗义,快意恩仇,为人敬仰。

他可以居庙堂之高,依托朝中权贵为撑天大树,从此青云直上,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怎么走呢?大牙茫然地走了过来。

铁贱诚恳地叫道:“大牙,杀了他!这人是朝中巨奸,阴险狡诈,祸害忠良,人人得而诛之,你杀了他就可以扬名江湖,重新做人!”华英气急:“乖儿子,别听他的,这是挑拨离间!我待你如何你是清楚的!”铁贱啐淬道:“你不过想利用他,哪里是真心待他?”“胡说!”…

大牙虚弱地喘着气,闭上双眼,眼前仿佛出现铁贱走马长街、众人欢呼的英姿,不禁深深呼了一口气,崇敬之心油然而生!剑尖微微抬起,指向了华英。

华英大颤了一下。

大牙脑海里又出现亲手斩下“铁贱”人头,长街上风暴般的场景,不禁眉头一皱,剑尖一点点地伸向华英。华英恨恨地咬了咬牙,瞪着大牙。大牙走近几步,离华英身前几寸的地方停下,蓦地睁开眼,反手一剑刺入铁贱的心脏,鲜血飞溅。“波”的一声,铁贱和华英二人骤然分开,铁贱体内真气鼓荡,将大牙远远弹开,重重地摔倒在地。华英指着铁贱哈哈大笑:“你想错了他,他想要的你根本不知道!”铁贱捂住伤口,以树枝撑地,身体却还摇摇晃晃,几欲跌倒,疑惑地看着地上的大牙:“为什么……为什么……”他想问大牙为什么选择华英不选择他。可是大牙这一剑不但刺穿他的心脏,还破了他的气门,华英的真气立刻滚滚而至,重伤了他的心脉,已经回天乏术,连话也说不动了。

大牙倒在地上,已经昏迷过去,口里犹自喃喃念叨:“你……是我的……噩梦……”

铁贱死了。华英看着铁贱最终倒在地上,不禁一身轻松,哈哈大笑,说不出的畅快淋漓。他摇头.冷笑,贫贱寒酸出身的少年,终究抵不过诱惑。

林子里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华英听得分明,来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他等了很久、很久、很久的人。

还是少年时,他是那么喜欢自己的一双大牙,活灵灵的,自己吃东西比别人利索多了,好玩至极。可是这双长在自己嘴里的牙齿,却似乎碍了那些人的眼睛,在那些人疯狂的肆虐的笑声里,他失去了他的牙齿。在无尽的痛楚和孤独里,只有她怜惜他、亲昵他、安慰他,终于他对她死心塌地,带着家传武功,服下“锁魂丹”,投入了她们的门下。可是之后,她却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让他寻寻觅觅,再难相见。现在,她终于出现了。

然而,她没有在他身边停留半刻,她飞身下马,发疯似的奔向铁贱的尸体,和他擦身而过,浑然没注意他的存在。她紧紧地抱着丈夫的尸体,泪如雨下,放声大哭。她趁青湖县大乱,从牢里救出铁贱,谁知走了不远铁贱便支开她,独自回来救大牙。她知道后拼命策马赶来,但,终究还是迟了一步。

“小弦,小弦!”华英走近两步,神情激动地看着她,“老早我就认出是你,你为什么不肯认我?我将铁贱下狱,让大牙判他死刑,都是为了逼你来求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愿委屈自己也不肯来求我?其实,你只需开口说一句求我放了铁贱的话,我二话不说,便会让他有多远走多远。”

他心里极其难过,为了救铁贱,他知道闻歌雅用尽了各种办法,送银子,套交情,甚至委身大牙那黄毛小子,也不肯见他一面,真不知自己在昔日那个活泼可爱的少女心里,是否还有一席之地。

“都过去了。”闻歌雅过了很久才收住哭声,眼泪也流干了,神色黯然地道,“自从我和铁大哥一起,我便决心与过去一刀两断。以前的那些人、那些事,我宁愿过得很卑微很屈辱,也不会与他们相认。”

“也包括我,是吧?”华英激动地大吼。

闻歌雅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对不起,华英哥。”

听到阔别多年的她终于再次说出“华英哥”三个字,华英全身大抖起来,只是这三个字所含的不再是柔情蜜意,却是那么的决绝无情。他恨得咬牙切齿:“你害我这么惨,一句‘对不起’就算了?”入门多年,他终于识破了“地缚灵”的骗局,可是自己已是血债累累的杀手,更被“锁魂丹”折磨得不轻,这才自残身体、愤然进宫。而当年自己双牙被毁,也很可能出自她的手笔,每当想到这一层,他全身都激灵灵一颤,连追查下去的勇气都没有,这都是因为自己内心始终对她存在着一丝美好的幻想。可惜,这美好的幻想等来的只是一句冷冰冰的“对不起”。

闻歌雅默默地看着丈夫,没有回答他。

华英心有不甘,指着铁贱的尸体大叫:“他呢?他当初何尝不是你选择的目标?为什么你就死心塌地地跟随他,为了他,不惜背叛门主?”他力竭声嘶,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问,“为什么你选择他,不选择我啊?”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愤怒、嫉妒、疑惑、埋怨等各种情绪宣泄无遗。他是世间奇才、人中之杰,自问没有半点儿不及铁贱,同样对她死心塌地,可小弦却待他与铁贱判若云泥。

一名衣衫褴楼的汉子静静地背靠着路边的一棵大树,他怀里抱着一根修长的树枝,树枝尖上的血迹尤艳。显然,王博、李涛二人就是死在这根树枝之下。能够以一根树枝击杀两名大内高手,这人绝对非同凡响。

华英收住缰绳,慢慢下马。他看清了那人相貌后,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

是铁贱。

刑台之上,华英亲眼看见大牙将铁贱的人头砍落地上,现在铁贱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眼前,那只能说明牢狱里的铁贱被人调包了,而做到这件事的也只有一个人。

他看看还躺在地上大牙,他讨厌被人背叛,不由地生出一点儿恨意来。

铁贱淡淡地道:“他每天去大牢咒骂殴打我,其实是掩人耳目,为了寻找机会给我带来两件手艺绝顶的人皮面具。这两个面具的模样,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大牢里一位身材和我相仿的死囚。大牢到处是你们的眼线,这件面具要交到我手上确实不易。为了混淆你们的视听,他一次又一次前来打骂在下,次数多了,你们也会有麻痹大意的时候。就在那次他给我和另外一个死囚戴上人皮面具,调换了我们的身份,然后他打断了那死囚的四肢,勾去他的舌头,使他无法泄露这个秘密。”

华英想起大牙那段荒诞的日子,最初自己还有点儿怀疑,叫王博多加留意,但没发现大牙什么异样,后来便放松了监视,没想到自己竟被他瞒过双眼,他恨得咬了咬牙。

铁贱也看了看大牙:“他肯救我,说明他本性不坏,我要带他走,让他重新做个好人,走回正途。”

“走回正途?”华英冷笑,“这小子欺压良善,杀兄弟,刺情人,淫人妻,戕害侠士……嗯,也就是大名鼎鼎的铁捕头阁下你了,无数人亲眼看见他砍下你的脑袋,这些哪一条不是江湖中人忌惮万分的天条?众口铄金,他早已积重难返,成了不忠不义之恶人,偌大江湖不会再有他的立足之地!”

铁贱沉静地道:“我会出来作证,是他救了我。除非我今天死在这里,否则天下人都会知道他的义举!”他将树枝横在胸前,做了个亮剑的姿势。

“不会有人知道!”华英抬起单掌,猛地直挺挺向前一刺,夹带着一股寒气向铁贱扑来。铁贱飞身跃开,树剑连挥数下,击落先于掌剑而至的剑气,讶异地道:“掌中剑?你是华家的人!”

华英眉毛一挑,也略带惊讶地道:“你的剑法来自万剑山庄?”万剑山庄华家一脉,是武林的剑术至尊。自远祖华清泉一统光辉灿烂的剑器时代,便成为天下剑术宗源,历经百代不衰。万剑山庄的剑术高深精湛,从来不乏超凡人圣的天才剑手出现,使之可以神一般地屹立在武学之巅。华家每十年举行一次的说剑大会,无私讲授剑术的奥妙,更使万剑山庄成为武林中人人向往的圣地。二人一个以掌代剑,一个挥枝成剑,都深得万剑山庄剑术之精髓,不想武功上竟是同宗同源。(万剑山庄诸事见江湖少年系列《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的。”铁贱浓眉一扬,“我深受华老先生大恩,学得先生冰山一角的剑术。华老先生曾告诉在下他有一庶子,自小不在万剑山庄成长,外界不知他有这么一个儿子。但他已将‘掌中剑’剑术之精妙传给了他,可惜他为妖人所害,已经误入歧途。华老先生托我将他这一庶子引回正途,他若不肯,便可斩之!”

“好狠的父亲!他要是从小接我到庄内长大,我又岂会被妖人所害?”华英怒吼,他紧握拳头,“你知道害我的是什么妖人吗?是地缚灵!”

“地缚灵?”铁贱再次听到这个名称,不禁全身一震,他立刻想起“冰儿”那些诡异之事,没想到眼前这个华家的骄子也深受其害,也怪不得他竟能识破冰儿诱骗大牙那么诡异的骗局。

“华家少年个个天赋异禀,自然频繁招致他们眷顾。”华英仰首望天,眼睛深邃,仿佛陷入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之中。有那么一个人儿,深深伤透了他的心,却又风过湖面不留痕……

“小弦,小弦!”华英不住地呼叫一个名字,全身都颤抖起来,眼神有点儿迷离地看着林子深处,仿佛期待着什么人会从阴影中走出来似的。

“谁是小弦?”铁贱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问,这个“小弦”应该就是当日欺骗华英的地缚灵,自己并不认识。

林子静悄悄的,没人出来。

华英失望了,他知道不会有人出来,眼神顿时黯淡下去。他渐渐地恢复平静,阴恻恻地回答铁贱:“你不知道吗?我那小弦,就是你的夫人闻歌雅啊!”

铁贱一愕,怒骂:“一派胡言!”

华英嘿嘿冷笑:“你第一次制伏夏婆婆的时候,为什么她当晚就逃走了?那婆娘固然有点儿本事,也不至于斯。原因很简单,她认出了你夫人的身份,要挟你夫人放了她,不然她就向你暴露你夫人的真正身份!”

“什么身份?”铁贱脸色惨白起来。

华英哈哈大笑:“小弦之于闻歌雅,就如冰儿之于夏婆婆,她们都是地缚灵!”

铁贱蓦地出了一身冷汗,夏虫不可以语冰,冰儿、夏婆婆;闻弦歌而知雅意,小弦、闻歌雅。冥冥中,仿佛都有着丝丝关联。

华英看着铁贱失魂落魄的模样,更加得意了:“她们熟习‘返老还童大法’,肉眼凡胎根本无法辨认她们。但是地缚灵之间一定有一些只有她们自己才知道的特征,所以冰儿认出了你夫人。只是她们都不知道,世上有一个人即使不是地缚灵,不懂‘返老还童大法’,也一样认得出她们!那就是深受其害的老子!”

“不可能!”铁贱摇摇头,“你说我夫人便是当年害你的地缚灵小弦,可是我夫人与我当了十多年的夫妻,一直相濡以沫,患难与共,不离不弃,为何不见她加害于我?”

华英勃然大怒:“这正是老子想不明白,也不甘心的地方!”

铁贱坚定地道:“远的不说,便是这次也是夫人与大牙冒死相救,在下才活命至今,可见她对我实在夫妻情深。哼哼,她若果真是地缚灵,便被她害了,我也心甘情愿,无怨无侮。”

华英黯然,有那么一段岁月,他对那个女孩子也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只是那个女孩子,却对他没有过半点儿真爱……他咬牙切齿,指着地上的大牙哈哈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嘲讽:“知道他为什么救你吗?那是因为他睡了你老婆,作为回报,他才救你一命!枉你一世英名,被那小子戴了绿帽子还不知道!”

“胡说八道!”铁贱大怒,“我夫人知书识礼,她……她怎会干这样的事?”大牙与闻歌雅的丑事,被华英故意使人散播开去,全城人人皆知,大牙早已声名狼藉,可深陷牢中的铁贱却毫不知情。

“何止大牙,据我调查所知,你从庆亲王府任职以来,辗转流落各州县任职,最后沦落到这小小的青湖县任捕头。这期间你真是了不起啊,铮铮铁骨,刚直不阿,威武不屈,不知得罪了多少权贵和你的顶头上司!你有没有想过,你得罪了那么多不好惹的人,为什么就没人和你过不去?要知道,他们要害你,随意诬蔑一个罪名是非常简单的事情。”

“在下处事公私分明,只管干自己的事情,虽与他们不合,倒也不妨碍他们什么吧。”铁贱脸色惨然地答。

“错了,错了!”华英连连摇头,似笑非笑地道,“举世混浊,岂容你一人独清?那是因为你有一个好老婆,为了让你可以继续作那‘举世独清’的美梦,不知和多少男人睡了!哈哈,上至庆亲王,下至何仁通,他们都给你戴了绿帽子!”

“当”的一声,鬼头刀掉在地上,刽子手像大树般倒在地上,额上多了一柄直没入柄的飞镖。“有刺客,有刺客!”衙役们一阵骚动,紧张地搜寻刺客的位置。

“各位!”这时,西北角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内总管华英及青湖县令大牙狼狈为奸,戕害义士铁贱,罪大恶极!在下乃丐帮灰木堂堂主吴中子,今率我堂弟子会盟三府四十七县英雄豪杰前来营救铁大侠。各位请随在下杀狗官,救义士,替天行道!”

话音刚落,隐藏在各个街巷的丐帮弟子以及三山五岳的英雄豪杰潮水般地涌了出来,直杀向刑台。大牙瞅见之前与他翻脸的大麻石、木头等小叫花全都手持武器,紧随吴中子身后,奋勇向他这边冲来。

他惊恐地看着华英,颤道:“爹,这么多州县的人……”华英冷冷一笑,“虚张声势,不用怕。”他令王博、李涛等锦衣卫士护在周围,让衙役们挡在最前面。

“捡起鬼头刀。”华英突然命令大牙,示意大牙亲自去斩杀铁贱。

“这……不行!”大牙大吃一惊,连退两步,不停摇头。

“暴乱皆因铁贱而起,只要斩了铁贱,便绝了他们的侥幸之心。他们见铁贱死了,不用多久,便会自然退去。”华英再次催促大牙,“你只有亲自斩杀铁贱,才能威镇群丑,从此前途无量!”

“真的吗?”大牙惶恐地拾起鬼头刀,一步步走向跪在地上的铁贱。忽然,背后有金锐破风之声响起,他连忙侧身避开,两柄锋利的单刀就在他身旁倏地劈下,只要再迟半分,这一刀便会砍断他的脖子。

怎么刑台上有人敢向他动手?大牙不可思议地回头一看,只见臭蛋和金毛这两名早已投靠自己当了衙役的小叫花手持单刀,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们干吗?”大牙怒喝。

“我们奉吴堂主和大麻石哥哥之意,潜在你身边,等的就是今日!”臭蛋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连连挥刀向他紧逼。

大牙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所谓和大麻石意见不合、前来投靠自己都是假的,就是为了这一天内应外合、置自己于死地!

“不要逼我还手!”大牙对臭蛋二人疯狂的进攻十分恼怒,他习练“冰魄神功”已有根基,臭蛋二人远远不是他的对手。只是他们每一下都是夺命的招式,大牙一味退让,还是令他险象环生。那边华英等人没有过来帮他,显然在看大牙最终怎么处置他们二人。

臭蛋二人不断疯狂进逼,令大牙也怒火急升,他们不懂自己的苦衷,他们真的想要自己的命!他真不明白,昔日的患难兄弟为什么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蓦地里,他脑海里响起当日伍镇文的一番话:“我们所走的是一条只能永远向前的路,有多快就跑多快,还要想尽办法把别人甩在身后。你别想着有一天停下来或者往回走,那样的话你就会被后面追赶上来的人踩在脚下,连站都站不起来。”

停不下来了,那就杀吧!在避过臭蛋凌厉的一刀后,大牙反手一刀,厚重的鬼头刀直戳迸臭蛋的心脏。臭蛋一命呜呼,软瘫在地。紧接着,金毛也挨了大牙一刀而丧命,其余作乱的小叫花也被衙役们乱枪戳死,刑台上顿时尸横遍地。

远处的大麻石等小叫花杀了几名衙役,已随吴中子杀近刑台,见台上臭蛋等人被大牙杀了,又悲又怒,大叫:“连兄弟都杀,大牙你这无情无义的畜生!”

大牙悲从中来,苦笑:“兄弟?我当你们兄弟,你们却没有!”他杀得性起,双眼血红,蓦地一声狂吼,猛力一刀朝跪在地上的人砍下去!

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在台上,鲜血喷了一地。

是铁贱的人头!

天地顿时凝结了半刻,所有目光注视在台上。突然间,愤怒的声音爆发了。

“他杀了铁捕头,是他,是他!”

“铁大侠死了,铁大侠死了!”……

愤怒的声音如狂潮骇涛席卷而来,各路豪杰更加疯狂地朝刑台厮杀过来!不光是各路豪杰,连那些平时被县衙欺负惯了的老百姓也疯狂地朝他们冲来。这些蚁民平日听到他的马蹄声,老远便退避三舍,现在却如决堤泛滥的潮水,片刻化作轰天惊洪!

大牙看着大麻石那些昔日兄弟全都杀气腾腾向他冲来,不禁呆立当地,手足无措。一条黑影倏地窜到台上,扑向大牙,华英大叫:“小心!”急忙来救。

那黑影正是吴中子,他迎面一掌拍向大牙。大牙反应稍微慢,举掌来挡,立刻觉得有一股内力排山倒海般地涌来,整个人立刻飞了出去,“哇”的吐了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吴中子踏步上前,想取大牙性命,却被一股寒气逼开,知道对方是修习阴寒掌力之类功夫。他瞪着华英喝道:“你来得正好,我此来就是要取你狗命!”

“放屁!”华英连出两掌,逼退对方。

大麻石、木头等小叫花直冲向大牙,要将大牙乱刀分尸。王博、李涛斜刺里蹿出来,大麻石等人虽然跟了吴中子学了不少武功,但与王、李二人这样的一流高手相比,还是相去太远,被他们一人一剑,立刻殒命。

华英示意王、李二人带大牙离开,他留下来对付吴中子。王、李二人各自夺了一匹马,王博将大牙横在身前,二人挥舞长剑往东南方向相对人少的地方杀去。

华英望着遍地小叫花的尸体,这些都是从前和大牙在城隍庙一块儿成长的,现在全都死于非命,他冷冷地看着吴中子:“你诱骗这些人为你卖命,他们其实什么好处都没得到;他们倒是很忠诚于你,你却不爱惜他们的性命。”

吴中子哼了一声,傲然地道:“他们为公义而死,死得其所,有何可惜?”

“呸!”华英啐了一口,“不要脸的家伙!”

吴中子拔出长剑,嘿嘿一笑:“吴某与人相斗极少用剑,但其实吴某最擅长的是剑。吴某的剑术本待留在君山大会上使用,今天为民除害,不得不派上用场了!”

华英冷笑:“铁贱与你非亲非故,你救他不过是想借营救铁贱、诛杀我华英这件奇功,会盟三山五岳的豪杰,从而壮大你的声势,好在不久的君山大会一举夺得帮主之位。你们这些正派中人口口声声行侠仗义、为民除害,其实不过打着正义的旗号,从中谋利,真是自私虚伪至极!”

吴中子被他说中,脸上微微一红,倏地一剑刺了过去。他的剑术迅如奔雷,极其威猛,逼近华英的时候已幻作数十电花罩在华英全身。虽然华英的阴寒掌力诡异悱恻,吴中子并不害怕,他对自己的剑术十分有把握,因为他的剑术是专门克制掌法的。而当华英抬起单掌时,他竟然伫立不动,甚至闭上了双眼!

可是突然之间,华英倏地出手,竟然一掌戳穿了吴中子的心脏!吴中子僵立当场,仿佛风化的石像,握剑的手蓦地松开,长剑跌落在地,不可思议地看着华英,颤道:“掌中剑?你……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华英和他擦肩而过,只是冷冷地道:“我没有告诉你,我也擅长用剑。”

华英跨过吴中子的尸体,抬眼望去,王、李二人已带着大牙杀出重围。各路豪杰以及那些疯狂的百姓已经杀退了所有衙役,甚至冲进了县衙大院,大肆破坏。那些衙役平日作威作福,一旦真刀真枪厮杀起来,却是不堪一击,要不是他带来的锦衣卫士本领高强,县衙还抵挡不了这么久。

他在混乱中夺过一匹高头骏马,连杀数人,便踏上长街,向王、李二人逃走的方向追去。

奔了十余里,身后无人追来.厮杀声也听不见了。转进一片林子,华英忽然感到一阵杀气迎面逼来,不由地放慢马步,缓缓前行。不多远,他看见了王、李二人的坐骑散停在路边吃草,而二人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路边,一动不动,显然已死去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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